80岁时,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说,我要补补课,“我的头脑,要从乡土中国进入现代化中国”。早已誉满天下的费老,何出此言?
因为,1840年以来的中国,根本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如何实现现代化。青年时期的费孝通就以几部成名作,为这一问题找到病根:中国是乡土社会。因此发出“农村问题解决了,中国问题就解决了”的感慨。
然而,到了晚年,费老越来越发现,农村问题背靠的是整个农耕文明。90岁时他说,要真正在现代化上做出突破,还是要读他上一辈社会学家的书,然后停顿一下,说:“吴景超是有点东西的。”
吴景超是谁?他是费孝通的老师,中国社会学奠基人,中国倡导工业化、城市化的第一人。
1930—1940年代的中国,各种力量的交互博弈,史无前例。而在思想界,也爆发了一场以现代化为目标的漫长争论,作为其中三次最著名辩论的主辩手之一,吴景超以一己之力,搬开一块块沉重的理论绊脚石,为中国通往现代化,画好了三个清晰的路标,堪称当年少有的“人间清醒”,亦是那二十年间最令人瞩目的思想界巨星之一。
巨星为何后来却“人间蒸发”?费老90岁时强烈推荐吴景超的书,然而太多人连他的名字都很陌生。费老去世20年后的今天,吴景超先生的《历史意识与世界视野》也终于艰难出版了:这是他关于现代中国种种建设方案的精华之作。
虽是八十年前的文章,却篇篇直指今日中国。这就是先知。打开这本书才知道,病是费孝通看得准,药方则是吴景超开得好。
以农立国VS以工立国
▲梁漱溟在山东乡建院时期与工作人员合影
1929年,中国农村发生空前的大萧条,如果说西方经济危机是其中最后一根稻草,时人口中的“都市化经济”,也许才是深层的“罪魁”:当时的中国城乡,处于史上最严重的二元分离状态,城市畸形发展,并从农村吸血以自肥。
正是这一年,以著名学者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派崭露头角,试图把社会重心从城市移植于乡村,开辟新的乡村文明,让“乡村运动成为民族自觉的开端,渐渐扩大成为新的社会制度”。
梁漱溟在山东邹平的一系列举措,如创办研究院、实验区,设立村学,整顿风俗等等,设计之精,规模之大,令人惊异。他说:“我所主张的乡村建设,非止于乡村问题,乃是解决中国整个问题。”这就是影响极广的“以农立国”。
乡建运动如火如荼之际,清华大学教授吴景超,针对梁漱溟的“振兴农业以引发工业”,提出截然相反的“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他认为,“乡村带动都市”是经济上的复古论,“迷信农村运动可以解决农民生计,将来一定会失望”。乡村实验必然破灭,只有建设“完备的都市,充分行使都市职务”,才是走向现代化的真正逻辑。这就是以工业为中心建设完善的国民经济体系。
吴景超的逻辑起点,在他独创的“四种国家”理论中,并以此首次科学揭示了中国的本质。
此前衡量某国家,用的是先进、落后等词,吴景超按人口密度和农业人口占比将各国分类,中国属于两者均高的第四种国家,处境最艰难,而这绝非“乡建”可以解决,唯一出路是“创造新工业,创造新都市”,让城乡打破敌对,实现互助。
这是吴景超的新概念“经济化都市”:美国已到达都市经济,中国还在市镇一级。农村破产,正因都市规模不够,人口在10万以上的城市虽有一百多座,但对周边贡献微乎其微,更罔论广大农村。
今天的城乡融合,正源自这种理念。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向何处去”的百般争议,到此终于有了抓手。胡适、陶希圣等学者云集响应。
尽管梁漱溟的乡村建设以儒学为灵魂,引来大批拥趸,但历史早已翻篇,从工业文明回到农业文明,用吴先生的话来说,“是一件可怜的事,没有什么可以自夸”。
乡建运动后期,梁漱溟面对空荡荡的农民识字班,发出“农民运动而农民不动”的叹息,道出乡建派的集体困境——“从中国旧文化里转变出一个新文化来”,只不过是新儒家们的乌托邦。
拿另一位乡建组织者晏阳初来说,尽管以“欲化农民须先农民化”为原则,“抛下东洋眼镜、西洋眼镜、都市眼镜,换上一副农夫眼镜”,与村民“融为一体”的愿望依然落空。精心设计的“四大教育”体系,收效甚微;苦心十年的所谓“模范县”,最终瓦解。
1981年,梁漱溟回首往事时承认:“在邹平首尾不满八年,实未能为地方造福,思之歉然。”历史证明,吴景超才是站在时代前沿的弄潮儿。
手工业VS机器工业
▲1935年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师生合照。前排左二吴景超,左四史禄国(费孝通在清华的导师)
1947年10月2日,燕京大学礼堂,一场主题为“中国工业化前途”的对决,引来无数大咖到场。对决双方,是费孝通和吴景超。
作为工业化、都市化的代表人物,吴景超的新“对手”,是机器工业的反面:手工业。
40年代后期,中国农村已命悬一线。事实上,1938年费孝通开始走进乡野时,乡建运动已日暮途穷。
作为后继者,费孝通称自己所做的是“乡土重建”——既然农村的习惯、制度、道德、人才不断受到损蚀,除非“大规模的复员乡土”,否则“无法挽回沉沦的大局”。而乡土重建的关键一步,是复位乡土工业。
费孝通觉得,晚清以来,手工业在与西方工业的竞争中败落,并导致乡村中国日趋瘫痪,“现代工业不是工业的全部”,手工业同样是工业。
1945年,费孝通等著《人性和机器》出版,认为手工业主导的社会才能维持真善美:“机器最能抹杀人性,也最能造成罪恶渊薮。”
吴景超立即写下批驳文章,引发巨大影响,并促成这次现场辩论。
费孝通认为:发展工业必须从传统出发,走一条有别于西方的“新路”,“我们得从土地里长出乡土工业,在乡土工业长出民族工业”。
吴景超强调:手工业一定逐渐衰微而终于消灭。机器工业必然带动农村,这是世界各国走向现代的自然而然的道路,“并无别条新路”,甚至“没有歧路”。
从世界发展的普遍潮流出发,而不是沉溺于“传统环境”,如果说吴景超问的是“中国向何处去”,费孝通更关注的是“乡土中国如何自救”。
在费孝通的构想中,乡土工业使农民不必放弃农业,然而,迁就现实往往是饮鸩止渴。只有具备开阔的世界视野和清晰的发展逻辑,才会明白:中国真正的危机,不是苦于机器工业的侵袭,而恰是与现代世界的隔绝。
1980年代乡镇企业“异军突起”,这种“离土不离乡”的工业化,似乎说明“从土地里长出乡土工业,在乡土工业长出民族工业”。费孝通道:乡镇企业“植根于农工相辅的历史传统”,开创了“我国工业化的新道路”。
然而,假如吴景超还在世,一定会说:乡镇企业的红火,并非得益于历史传统,而恰是受制度所限,剩余劳动力不得不就地解决,这并非自然进程;一旦户籍松动,人口必然随产业向城市集中,那才是自然趋势。
不到十年,长三角、珠三角的飞速发展,说明了这一点。
都认同工业化是出路,为何却没有开出相同的处方?“发展逻辑”不同。传统认知中,“乡村即为中国缩影”的观念入骨入魂,中国社会的历次重大变迁,都可以看到此观念的无穷威力。
而吴景超着眼于现代文明的趋势,直面现代化绕不过去的关隘。在中国,“乡土”常年占据C位,然而社会学是对现代性问题的反应,而都市无疑是现代性最充分的地方。作为都市社会学的开创者,吴景超的现代眼光由此得见。
计划经济VS市场经济
▲1944年的吴景超
1948年天地玄黄之际,在制度选择引发各界大讨论时,吴景超对苏式经济的批判,成为一道最炫目的理论风景线,也是鼎革之前最后的黄钟大吕。
吴景超并非天生市场派。九一八事变后,他一度认可“统制经济”,但恰如哈耶克从“温和的社会主义者”变成古典自由主义者,全面抗战开始,吴景超考察完苏联和美国后,重回自由主义价值观。
这种回归并不容易。1930年代起,战时管制思维的流行,苏联初期建设所展现的“巨大成功”,使计划经济迅速破圈,进入中国后,外有萧伯纳等左派溢美之词的加持,内有陈立夫等要人的大力鼓吹,苏式经济人人景仰,连一些自由派学者也徘徊起来,《大公报》等媒体甚至开始讨论起技术上的可行性。
1948年4月,内战形势日渐明朗,郭沫若发表《历史的路只有一条》,指出“照着进化的箭头所指示,整个历史只有一条路线”。
自从《资本论》提出“计划经济”,市场和计划的论战就未消停,1930年代起更成为经济学核心议题,米塞斯大战巴伦,哈耶克大战凯恩斯。鲜为人知的是,在同时期的中国,也有为市场护道的。
在郭沫若文章发表一月后,吴景超等人创办《新路》周刊,代表了自由主义者最后的挣扎,试图在社会主义已成历史必然的判断下,探讨一条新路。
在吴景超看来,虽内战尚未结束,但如何勾画“建设新中国的蓝图”已十分迫切。通过比较美苏状况,吴景超成了与时代逆流的孤勇者:
“有人觉得还有别的价值在经济自由之上,为实现此种价值,牺牲经济自由亦所不惜。战争的时候,大家都有这种感觉。太平的时候呢?苏联与美国,显然有了不同的答案。”
他的文字意味深长:“苏联经济具有一个超经济的目标,便是不以提高人民生活程度为其主要工作的目标。”
站在众人的狂热之外,他对计划经济的洞察极其冷静:“到今天还没看到一个制度,保护消费自由的能力胜过价格机构。所以我不愿看到社会主义与计划经济联姻,而愿他与价格机构百年偕老。”
1948年年底,每个知识分子都必须做出选择。当局请他出任驻联合国官员,此前他曾入阁11年,希望能“以知识入实践,做政府的诤友”,但现实让他失望。他放弃了再度出仕的机会。
当蒋捎信给他,当胡适派人送来机票,当梅贻琦、傅斯年等动员他去美国,他亦全部放弃。
他说:“这是一个大时代。我们学社会学的人,决不能轻易放过。”
他没有放过大时代,大时代也没有放过他。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撤消了“政治不正确”的社会学专业。
1957年1月,吴景超率先发文《社会学在新中国还有地位吗》,为社会学辩护:“在百家争鸣的时代,我认为我国的哲学系中,还有设立社会学课程的必要”,“社会经济发展,是社会学和经济学共同作用的结果”......
很快,这篇文章为他收获了数量最多的批判,以及新时代独有的各种头衔。1968年5月7日,吴景超去世,时年67岁。
他的后二十年,凄惨而毫无作为。对一个大学者来说,也可以说因为毫无作为而更加凄惨。
▲吴景超1962年的家庭合照
幸好,1949之前,他已经写出了极好的文章。他是能和傅斯年等史学大家切磋的“圈外高手”,用社会学视角分析史料的中国第一人,加之拥有最广角的世界视野,他对诸多“中国难题”给出了庖丁解牛的剖析和解决方案,并一路向前,指出了中国的未来。
他对未来的判断令人叹为观止:
“政府的作用是补充而不是代替市场。社会主义国家可以采用市场经济,资本主义国家也可以采用计划经济”——这句人人耳熟能详的话,最早出自他的文章。
他在中国人口仅有四万万时,就指出,人口问题必将成为中国发展的硬约束。
可惜,他所批判的,后来都成为计划指令的理论基础;而他推崇的,比如关于土地的设想,后来则实践于对面的孤岛,以及他的工业化构想、城市化构想、市场经济构想。
他以普世逻辑看中国,他的前瞻性自然也覆盖世界:
他更早预见了文明的冲突,甚至给出了亨廷顿没有给出的关于秩序重建的细致方案;
针对一些国家排华,他说,不通过移民建立经济平衡,就会通过资本输出实现——资本和劳动力会在有竞争力的地方再次结合——这就是在20世纪末才成为思潮的全球化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