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王安石推行新法,司马光却反对他的新法。结果,司马光被贬到西京洛阳,带着一家人在洛阳的尊贤坊居住了十五年。

要是一般的官员,在洛阳闲居,既有高官厚禄,又有灵山秀水,吃喝玩乐就足够了。但小时曾经砸过缸的司马光,是聪明人,也是自觉的人。他在洛阳闲居的十五年,不能没事做,他要好好生活。

司马光在《独乐园记》中介绍了他在洛阳的居住环境:

熙宁四年,迂叟始家洛。六年,买田二十亩于尊贤坊北,以为园。……迂叟平日多处堂中读书,上师圣人,下友群贤,窥仁义之原,探礼乐之绪。自未始有形之前,暨四达无穷之外,事物之理,举集目前。所病者学之未至,夫又何求于人,何待于外哉?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衽采药,

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徜徉,唯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因合而命之曰“独乐园”。

司马光的独乐园,是他的精神世界之园。人在现实生活中,都有肉体需求,皇帝和走卒一样需要吃喝拉撒睡。在吃喝拉撒睡之外,不同的人思考的问题、做的事情却不一样,这就是格局与境界之分。俗人眼中无圣人,因为他们看不到圣人的精神世界,用庸俗的标准来衡量圣人,看到的只有圣人的穷酸和无奈。

圣人与俗人的区别,关键在于对待穷酸和无奈的态度。圣人安贫乐道,俗人就无底线的“穷斯乱矣”(1)。司马光的独乐园,与裴度的高堂满座、李德裕的胜友如云、钱惟演的饮酒作乐不同,他是被排斥的政敌,是当时的失意者。他不能与民同乐,不能乐其乐,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读书写作,才能让世人忘记自己,才能让朝廷忘记自己。

他需要自得其乐,就在独乐园建立读书台、钓鱼庵、采药圃、见山台、弄水轩、种竹斋、浇花亭,使之成为心灵栖息的一方乐土。在他感到志倦体疲时,可以栖息,可以流连。

他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徜徉。明月时至,清风自来,独乐园无时无刻不在抚慰着他。他在院子里自由自在,违心的话不说,违心的事不做。心如清风一样自由,人如明月一样通透。

司马光的独乐园,现在位于洛阳伊滨区的温公村。旧居不存在了,留下来的只有《独乐园记》,却比任何复古的建筑更有意味。

独乐园当然不会有现在的园林美丽,《独乐园记》中洋溢的精神力量却熠熠生辉,超过现在很多平庸的园林,成为司马光对洛阳的永恒答谢。

苏轼读了《独乐园记》,他认为司马光的独乐,不是和光同尘,不是自我放弃,而是一种藏拙,是远离尘俗的自我保护。世俗的人不理解,看到的是他的失意。明白的人看到的是安贫乐道,静观其变。

苏轼理解司马光,认为他是在放弃中选择自我,其表面的自娱自乐实际是独善其身的自在,独乐之中,蕴含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从容。朱熹也认为独乐园是高人的自在之所:

高人山水心,结习自无始。五亩江上园,清阴遍桃李。一堂聊自娱,三径亦可喜。试问避俗翁,何如尊贤里?

朱熹认为,司马光知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只知道进的是牛人,能进得去的是猛人,知道急流勇退的是高人。人最难能可贵的是内心不纠结、不拧巴、不内耗,能避开尘俗,做到自由自在,这才是最大的成功。司马光对自己在洛阳生活的自嘲,是自己主动的选择,也是成就司马光美名的重大选择。

主动的选择,是他坚持理想,不愿意改变祖宗成法。他在《酬赵少卿药园见赠》中自嘲性格“鄙性苦迂僻,有园名独乐”。“迂阔”,是宋神宗对自己的评价。宋神宗曾对吕公著说:“光方直,如迂阔何?”(2) 宋神宗时朝廷内忧外患,朝廷官员应该想想眼下怎么办,不应该说明天怎么办。

这是两种思维:一种是无利不起早的想法,马上去做,不停地做;另一种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彻底解决问题。大部分人都是第一种思维,只想马上解决现实问题,不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根本问题。这就造成第一种人总是忙碌,第二种人在现实中

不被理解。

王安石是第一种人,是宋儒中追求实用的人。司马光被视为第二种人,就被赶到了洛阳闲居。司马光独乐,并没有忘记儒家的“众乐”理想。他从治国理政的高度观察中国历史,编纂完成一部足以让执政者明白治理得失的史书。

独乐是司马光在洛阳的心态,是传统的“君子固穷”的体现。南宋黄震很理解司马光,他说:“温公创独乐园,自伤不得与众同也。”(1) 独乐是孤独的,也能够让人成长。看似是自娱自乐,却是精神生活的自由自在。司马光十五年如一日,编纂了史学界绕不过去的《资治通鉴》。

《资治通鉴》是一部编年体通史,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下迄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年),贯穿16个朝代,记载了1362 年的史事,共294 卷。另有考异、目录各30 卷。

《资治通鉴》背后,是一个团队在工作。司马光主持编纂,刘羲叟编订年历,作为全书骨架;刘攽、刘恕、范祖禹参与编纂。刘攽负责两汉史,刘恕负责魏晋南北朝史,范祖禹负责唐代及五代史,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负责检订文字。

他们各自收集资料、编写初稿,由司马光综合全书,最后由司马康检订完成。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到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实际历时19年完成。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说,宋神宗认为,该书“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并钦赐书名。

司马光在洛阳独乐,实际是在给《资治通鉴》扫尾。全书不录怪奇传闻一类的事件,像“商山四皓”、屈原沉江等都被排斥。据说书成之后,只有他的好友王胜之看过一遍,其他人只翻了一页,便觉得了无趣味。其中的资料和系年,却为后世的史学家所重视。

司马光在《进书表》中说:“专取关国家盛衰,系民生休戚,善为可法,恶为可戒者,为编年一书。”《资治通鉴》着力叙述国家繁荣是如何造就的。司马光系统总结了一千三百多年历代王朝的治理经验,举凡一朝一代的政治变动、军事征战、社会危机、四境纷争等关系治乱兴衰的事迹,都予以全面论载,可谓是“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

《资治通鉴》是司马光在洛阳的独乐园中编纂成的。司马光说为了编纂它,自己“骸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目前所为,旋踵遗忘”(3),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和心血。

司马光倦了就在洛阳走走,休息一下。他在《独步至洛滨》中写伊滨:

草软波清沙径微,手持筇竹著深衣。白鸥不信忘机久,见我犹穿岸柳飞。

伊滨柔软的青草、清澈的水波、幽长的小径和自在的白鸥,让司马光感到轻松、舒适,让他暂时忘了疲倦。他在《洛阳看花》中写道:

洛阳春日最繁华,红绿荫中十万家。谁道群花如锦绣,人将锦绣学群花。

一个“最”字写出了司马光对洛阳牡丹的赞赏之情。司马光

在洛阳不是离群索居,也到行人如织的地方去,欣赏得天独厚的山水。他在《过故洛阳城》中写道:

烟愁雨啸黍华生,宫阙簪裳旧帝京。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在司马光的眼中,洛阳是一部完整的古代史。它见证了太多的兴亡衰败,是历史的缩影,也是现实的写照。自古洛阳一直是逐鹿中原的要地,很多兴衰治乱都发生在这里。在洛阳写成

的《资治通鉴》,有历史的时间,有地理的便利,还有历史的缩影。司马光可以凭借史料处理历史故事,也可以实际踏访来补充史实。

司马光在洛阳的十五年,是王安石的幸运,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变法;也是司马光的幸运,他可以专心致志撰成《资治通鉴》。

中华历史从来不缺一个宰相,因为宰相代代都有。而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那不是谁都能写出来的。

选自曹胜高《洛阳:天下之中》华文出版社202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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