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名字,总是与他所主导的变法相关联。司马光说他是“拗相公”,推行新法时总是固执己见,因此,能够讨他欢心的新党,都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史家将这些新党士大夫编入《奸臣传》。如同所有的政治上的“失败者”,他们被噤声,他们的名字被从石碑上凿去,被从竹简、布帛上剥下。在一团混沌的史料中,我们难以辨清千年前那场党争中的是是非非。

近代以来,当变法图强成为知识界的主流思潮,人们开始重新审视王安石丰变法的历史贡献,梁启超更是称王安石为中国的“克伦威尔”,认为正是王安石,为彷徨中的国人揭示出一种我们曾经拥有过的,迈向近代民族国家的可能性。

丰变法的经世济民思想,素来被讲究清谈的士大夫视为卑下,但这一思想,却可与边沁的功利主义、杜威的实用主义遥相呼应。因此,如何拨开历史迷雾,重新审视发生在北宋中期丰年间的这场大变革,便关系到我们的当下。

难以避免的皇朝中期综合征

萧瀚的《丰残照:北宋中期的改革》(以下简称《熙丰残照》)一书,全面回顾了北宋中期由宋神宗、王安石君臣主持的丰变法的成败得失,但其开篇并没直入熙丰变法这一主题。正相反,该书前两章,提纲挈领地勾画出中国2000年封建帝国时期的历次皇朝危机与改革,并将之放在世界史及总体史的尺度上,加以考察。



《丰残照:北宋中期的改革》

萧瀚| 著

大学问|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年1月

如此书写,旨在强调丰变法在国史中的特殊地位。萧瀚认为,这场变法是中国封建王朝史上极少数的全面变革,只有900余年后的洋务运动及清末新政可与之相比。

问题在于,洋务运动时期,中国正处于由中世到近代的震荡之中,即使我们不能全盘以费孝通等汉学家所创建的“冲击回应论”来反刍这段历史,我们依然可以直截了当地,从那一帧帧旧照片,从照片上人物如黄昏般晦暗的表情里,读到促使改变发生的内驱力。丰变法则不然,若不了解北宋立国百年来冗兵、冗官、冗费的积弊,我们便很难发现这平静渊面下的漩涡。表面上看,除了边衅频发,北宋确是一个和平的国家。

然而,皇朝的政治之体有着它的新陈代谢,在发育成熟之后,便会迎来衰退。开国之初奠定的制度,总是要吸收前朝覆灭的教训。

汉初的郡国并行制,意在调和分封制与郡县制的差异,在汉初统治者看来,过分集权的郡县制与严苛的秦律,是秦朝灭亡的原因之一。故汉高祖入咸阳,废秦律,只留“约法三章”,文帝、景帝之世,更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北宋立国时,宋太祖有感于唐末五代武人专政所造成的乱局,采取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的政策,终于使北宋走出武将夺权的阴影。且宋太祖并没有像汉高祖或后世的明太祖一样,将屠刀挥向昔日建功立业的开国元勋。他用贿买的手段,安抚前朝宗室旧臣,收回宿将们手下的兵权。

宋太祖的这一举措,预示着北宋王朝不同于以往的政治性格。此后的宋朝皇帝,也因循宋太祖旧例,以贿买的形式解决棘手的政治难题。对宗室,他们极尽优待;对流民,他们没有一味镇压,而是将其编入厢军,以御国门;对契丹、西夏等北方王朝,他们在与其交战后,往往选择缔结和约,以岁币换取和平共处的机会。

故而,时任同知谏院的司马光在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时写道:“由是观之,上下一千七百余年,天下一统者,五百余年而已。其间时时小有祸乱,不可悉数。国家自平河东以来,八十余年内外无事,然则三代以来治平之世,未有若今之盛者也。”在萧瀚看来,此种贿买政治,相较暴力政治,具有更大的柔韧性,它可以被视为一种朝廷与士大夫、百姓等各方势力间的“合作性统治”。

不过,这一统治方式的弊端同样明显。立国百年后,和平表面之下,北宋朝廷早已入不敷出。宋太宗继位后,为了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特别看重科举。他透过科举大量遴选人才,充塞官场。而北宋初年的官制又极为复杂繁琐。寄禄官与职事官的分离,使官名与职位不相符合,由此产生大量人浮于事的冗官。

清代史学家赵翼评论道:“宋开国时,设官分职,尚有定数,其后荐辟之广,恩荫之滥,杂流之猥,祠禄之多,日增月益,遂至不可纪极。”

北宋军队的不断扩充,亦造成严重的财政危机。宋太宗开宝年间,宋朝军队共有37.8万人,其中禁军19.3万,厢军18.5万。宋太宗时,这一数字增长至66.6万。冗兵问题开始凸显。到宋英宗时,军费开支甚至已占财政支出的80%以上。而宋神宗继位初年,宋军兵额已达116.2万人,其中仅禁军便有步、骑共66.3万。

从制度变革角度看熙丰变法

论证过改革的必要性之后,《丰残照》对丰变法的每一项举措都进行了一番系统梳理。这之中,萧瀚尤其推重宋神宗、王安石君臣在经济层面及政治制度层面的改革。

如果说,王安石的青苗法、市易法、开铜禁等改革方案,体现了其“与民分利”的超前经济思想,那么,1070年9月12日施行的重禄法(又称“仓法”),则开后世公务员制度之先河。

自魏晋以来,负责政治事务的官员与负责具体执行的胥吏,久已被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重禄法实行之前,胥吏往往没有俸禄,或只有少到难以糊口的俸禄。因此,最初是为了生存,之后是为了贪欲,胥吏利用那些饱读诗书,却没有能力参与琐碎行政事务的士大夫的信任,大肆渔利,盘剥百姓,使得朝廷陷入“塔西佗陷阱”。在获得薪俸后,胥吏制度的腐败得到有效缓解。

不过,在王安石拜相的熙宁年间,全面的官制改革并未启动。直到元丰三年(1080年)宋神宗主政时,才有了被后世称为“元丰改制”的官制改革。其主要内容包括4项:一是恢复三省六部制,遣散名实不符的散官;二是重新厘定官品,从唐制的二十九阶精简为十八阶;三是区分官阶,将官员分为二十阶朝官与五阶京官,并以之取代过往的寄禄官;四是改革相权,把原先独立的三司合为一体,使其听令于宰相。

从制度变革的角度看,这4点之中,相权改革最为重要。自此之后,本来由三司所掌管的庞大行政权力,被打散,融入各个部门,最后统一归属到由宰相主持的中书领导之下。相权由此得到极大的扩张,北宋末年及南宋统治时期之所以出现诸如蔡京、秦桧、贾似道之类的权相,原因正在于此。

而即使到了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宰相制度被明太祖废除,形成于“元丰改制”之后的中央集权式的财政管理体系,依然得到沿用,只不过执掌这个系统的人,从作为百官之首的宰相变成了皇帝本人。

以上种种,似乎印证了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即在经济与政治上,宋代中国已经有了走向近代的内在驱动力,故唐宋鼎革,意味着中古的终结与近古的开端。

王安石意欲透过变法搭建的“一道德,同风俗”的理想国,近乎近代民族国家的前身。他想要以教育的形式,创造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为此,他推行三舍法,设律学、武学、医学等科,以培养专门人才。这被视为中国大学的滥觞,晚清民国及中国1978年以来的大学制度,可以在这里找到自身的历史渊源。

但在梁启超写作《王荆公》一书前,传统史学界对丰变法的态度大多负面。很大原因在于,宋廷南渡之后,将北宋灭亡归咎于王安石的变法,以及由变法而产生的日渐白热化的党争。《宋史》《长编》《宋史纪事本末》等史料因此几乎成为梁启超口中的诽谤之书,旧党对变法连篇累牍的攻击,乃至其对新党人士的侮辱谩骂,都被悉心收入正史,而新党的辩护之辞在正史中往往阙如。



《王安石传》

梁启超 | 著

湖南人民出版社

2018年2月

史料编纂者不公正的党派之见,遮蔽了这一场前无古人的大变革。受限于时代背景,士大夫出身的史家们,倾向以伦理意义上的君子小人之分,臧否那些卷进变法漩涡中的人物。在他们眼中,王安石专用小人,旧党则多是司马光、苏轼之类的磊落君子。他们不习惯变革,只习惯于在旧制度的惯性之中生活,直到时代的重锤落下,将他们寄居的制度之壳砸碎。

集权、慎权与滥权:北宋政治的向度

用有限且具倾向性的史料进行写作是一件困难的事。但《丰残照》一书并没有依照寻常之见,将熙丰变法视为一场失败的皇朝自救运动。萧瀚仔细检视了每一项变法举措所获得的收益。

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虽然依照通说,熙丰变法侧重开拓财源而不重缩减支出,但实际上,王安石同样颁布包括削减宗室待遇、裁军、开放民间养马之类多项政策来节流。而即使只是在开源层面,王安石变法的收益亦十分显著。仅免役法一项,就为朝廷创造了大量收入。熙丰年间,中央及地方政府,从青苗法及免役法中获得的收入,减去开支后,仍有五千万贯石之巨。

不过应该承认的是,一些变法举措最终事与愿违,成为恶法。譬如,原本意在抑制兼并,保护小商人利益的市易法,终因市易司之类官僚机构介入而破坏市场,贱买贵卖,强买强卖,放贷收息而沦为宁变法中最糟糕的一项举措。王安石开放民间养马的保马法,每年可为朝廷节省240万贯,同时亦能为朝廷提供良马。但到了元丰三年,保马法被改为户马法,即强迫富户养马,至元丰七年,又变为都保养马法,即京东京西两路,每一都(50户)需强制养马50匹。这一做法使得百姓闻马色变,同时也没能解决宋军缺乏良马的问题。

相权的扩张及保马法的更变,都发生在宋神宗主政的元丰年间。虽然,我们时常将宁、元丰年间的变法合称为丰变法,且这一变法的确有其政策的内在连贯性,但由于主导者的不同政治性格,这两次变法的方向并不完全相同。

透过改革官制,扩张相权,宋神宗让皇权深入到国家行政机器的毛细血管之中。他赋予宰相更大的权力,但条件是,相权必须成为皇权的延伸。从保马法的改变,我们也能看出,宋神宗后期的执政风格更为强硬,对待民众,此时的他,相较初登帝位时,更少有体恤之心。这也是为何王安石第二次拜相之后,很快又淡出政坛。

王安石并不贪恋宰相的权力,一味巴结他的人反而招致厌恶,即使对于政治对手,他也从来只是将他们逐出权力中枢,并不加以迫害。他辞官后,新党与旧党之间的政治倾轧愈发激烈,许多变法举措遭到罢黜。

从王安石主政时期的乌台诗案,到后王安石时期的车盖亭诗案,我们可以看见北宋朝廷政治氛围的变化。乌台诗案中,宋神宗只是忌惮于苏轼的影响力,而要借一场小型“文字狱”敲打朝堂上的旧党。在台谏官们掀起的沸反盈天的舆论氛围里,宋神宗对苏轼的处理几乎是轻拿轻放。到了车盖亭诗案,旧党借高太后之手将新党宰相蔡确流放岭南,并最终使他死于流放途中。

而几十年后,这个彷徨中的王朝,终于在新旧党争的余震里迎来覆灭。

(作者 谈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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