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平原的风吹过青纱帐时,总能捎来泥土的腥甜。刚和娟是在麦浪里长大的孩子,两家的田垄隔着一条蜿蜒的灌溉渠,春种秋收的时节,总能看见扎红头绳的小姑娘挎着竹篮,踮脚给挥汗如雨的少年递上搪瓷缸——缸里泡着自家晒的野菊,清甜里泛着微苦。
刚认得每一株庄稼的脾性,知道小麦孕穗期该施多少氮肥,明白棉花打顶要趁清晨带露。娟总爱蹲在田埂边,看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根系图,发梢沾着细碎的草屑也浑然不觉。那些沾着露水的清晨,他们踩着露水去给玉米苗除草,蝉鸣和蛙声里藏着少年少女懵懂的心事。
后来录取通知书像白鸽般落在晒谷场,两人竟都考上了省城的农业大学。刚背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娟攥着绣着并蒂莲的蓝布包袱,在绿皮火车上并排而坐时,窗外飞驰的景色映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大学校园的梧桐树影里,刚总默默替娟占好图书馆的座位,雨天把伞倾向她那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却被雨水浸透。
毕业季的蝉鸣格外聒噪,刚在宿舍反复练习表白的台词,镜子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领口磨得微微起球。当他终于在食堂外截住娟时,夕阳正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娟,我......”刚的声音发颤,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这么多年,我一直......”
“我知道。”娟突然打断他,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张烫金名片塞进他掌心,“这家农业科技公司在招技术员,你专业这么好,肯定能过。”她垂着睫毛,粉色耳坠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却始终没看他的眼睛。
刚正要开口追问,一辆银色轿车突然滑到跟前。穿驼色羊绒大衣的男人利落地推门下车,走路带风,袖口露出的腕表折射冷光。他径直走到娟身边,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宝贝,让你久等了。”
娟的脸瞬间涨红:“志,你怎么来了?”
“来接我女朋友下班。”锐志挑衅地看向刚,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我叫锐志,市农业局实习生,也是娟的男朋友。”他刻意咬重“男朋友”三个字,腕间的表链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刚僵在原地,粗糙的掌心蹭过裤腿上的褶皱才敢相握。锐志的手温暖干燥,而他的指尖冰凉。“听说你种过小麦?”锐志挑眉,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现在都是无人机播种了,人工太落后......”
空气突然凝滞,刚感觉后颈沁出冷汗。娟突然扯了扯锐志的衣袖,声音比往常更轻:“志,你写在名片上的会议地址......”话没说完,刚已经反应过来,指尖捏着的名片仿佛变成烧红的烙铁。他机械地递出名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娟的指尖触到边角时,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
那张写满字迹的名片重新回到娟手里时,刚感觉像交出了半条命。他转身时踢到路边的易拉罐,哐当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背后传来锐志漫不经心的询问:“他谁啊?”娟的回答被风撕碎,只隐约飘来“老乡”两个字,扎得他眼眶生疼。
小莉是在实验室找到他的。这个总扎着马尾的姑娘抱着实验报告,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我知道你很难过,但......”她突然涨红了脸,“其实我一直觉得,会在田埂上给麦苗画生长曲线图的男生,比那些只会送玫瑰花的人浪漫多了。”
深秋的银杏叶铺满小径时,刚开始习惯和小莉共享耳机。她会在他调试植保无人机时,踮脚帮他整理翘起的衣领;他则教她辨认不同品种的小麦胚芽。然而命运总爱撒下锋利的荆棘,那天校门口的骚动来得猝不及防。
珍珠白迈巴赫横在减速带前,戴墨镜的富婆踩着十厘米高跟鞋下车。她扫过围观人群,目光突然定格在刚身上:“哟,这不是被我骂到丢工作的乡巴佬吗?”刺耳的笑声像砂纸磨过耳膜,刚僵在原地,想起那个暴雨夜——他坚持不让没预约的富婆进酒店,对方骂他“狗眼看人低”,经理连夜让他卷铺盖走人。
“妈!”小莉冲过来挡住刚颤抖的肩膀,“他是小刚,我喜欢的人。”富婆摘下墨镜,鱼尾纹里藏着轻蔑:“你要找个会种地的?明天我就给你安排王副市长家的公子......”
人群的窃窃私语混着深秋的风灌进耳朵,刚突然想起儿时和娟在麦田奔跑的时光。那时他们光着脚踩过湿润的泥土,看白鹭掠过金黄的麦浪,从没想过长大后的世界,会用这么多无形的网将人困住。当小莉哭着追着远去的轿车呼喊时,刚弯腰捡起被踩进泥里的学生证。照片上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神清亮如初春的溪流。
他拍掉证件上的污渍,转身走向实验室。月光下,窗台上的小麦幼苗正奋力顶开压在身上的石子,嫩绿的芽尖刺破黑暗。刚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农业科技公司报名表,笔尖悬在“籍贯”栏久久未落。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新麦的香气混着夜露漫过校园围墙,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扎红头绳的姑娘递来野菊茶的夏天。或许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现实的礁石上撞得粉碎,但麦田里的梦想,永远不会因为他人的嘲笑而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