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寻杨花作诗絮
作者 姜维群
我常想,思絮万千的这个絮字,源自柳絮,柳絮又叫柳花、 杨花,还被称为柳絮,飞绵。絮这个字似不受欢迎,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特别像春天的柳絮,一团飞过又来一团,都羡牡丹尊为贵,可怜杨花惹人嫌。
然而就是这个百花开后柳絮飞,惹来世间无限的别情思絮。诗人国度的华夏以柳絮作为春天离别时段媒介物,柳絮诗成为古典文学情感小窗的独特情境。
《浓荫飞絮》刘春芬 创作
苏东坡“杨花词”,一句“似花还似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本来是一团团无关紧要无人关注的絮团,就是这“无情有思”弄得美人眼睁开又想闭上,欲梦寻郎,哪知又被莺儿呼起。东坡先生词上阕点出了柳絮魔力。
柳絮是否就是这么一种角色:“句搜明月梨花内,趣入东风柳絮中”,绕来说去还是离不开柳絮在东风中飘舞。最后苏东坡词末点疑:“细看来,不是杨 花,点点是离人泪。”诗词一旦有了悲戚,嗅嗅看,韵味有了。
试问,絮絮叨叨和缠缠绵绵有区别吗?一是让人烦的贬义词,一是情意缱绻的褒义词,这恰是柳絮的两面。杜甫有诗:“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如绵。”对柳絮已然有了憎恶感。每到春日,柳絮不招自来,且是扑天盖地,虽然观赏性不强,若怀着诗意的心去看倒也有千古佳句。《许浑送僧归灵严寺诗》:“柳絮拥堤添衲软,松花浮水注瓶香。”堆在柳堤上像衲衣填上棉絮,软包装 的感觉,妙呀。
下面这诗似乎有点难以接受了,唐诗人方千到朋友一处别业参观,“柳絮风前欹枕卧,荷花香里棹舟回。”若想在微风吹拂的柳絮中欹枕而卧,那满脸满身的杨花,即使没有花粉过敏,大概也如百蚁爬上耳鼻,哪似荷花塘棹舟悠然而还的自在呢?可是此词意比不上张伯驹先生的观海棠词,其痴迷天津海棠吟唱这样词句:“楚骚体赋与招魂。飘残片,有心作箦,铺遍芳茵。”要把落花铺成褥席,变成临终的箦床躺在上面。
柳絮之美不在形,而在寓意上,不是吗?
四月清风立夏前,
牡丹绽后百花闲。
漫天柳絮解心语,
正午飞来共榻眠。
——欣缘道人诗并书
人生最苦就是生离死别,生离就是两个鲜活的生命不得已不情愿的分开,情难割舍意难平复。古代生离多是因戍边、经商、远游、从宦等,离别多是在春天,植物中柳树发萌最早,而且还有杨花如雪漫天的背景,所以三千年前就有“杨柳依依”情愫暗示“今我来思”,柳+絮成为诗词离别悲苦的情绪符号。
“载酒送君行,折枝系离情”,酒是魔水,高兴有它,悲伤有它,载酒饯行古礼如斯,折柳枝相赠是物化了的情,借柳枝之柔软系连,显现出难舍难分情深意长。如果再有杨花团绕,情以何堪也。纳兰性德有诗云:“休折长条惹轻絮,春风何处不回肠?”
倘略知清代这位词人一生,就知其生离死别“回肠”之恸。纳兰性德是清朝贵胄,仅活了31岁,他有一段青梅竹马爱情,因对方入宫而中断,娶两广总督之女三年,因难产而离世,这样的凄惋身世使之对柳絮、秋霜、冬雪等异常敏感,“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从而造就清代第一词人美誊。
与命运抗争改写天命並非“哪吒2”才有,《红楼梦》第70回,宝钗黛“咏柳絮"为题吟诗,写出来大观园一众人的心性,探春仅写了半阙《南柯子》,但讲出来人似柳絮,分离是必须的硬道理。而宝玉续了下半阙,大意是,落去休惜,飞来我知,明年再见,后会有期。最后重点看钗黛二人重头戏。
黛玉眼中的柳絮是“一团团,逐队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但宝钗眼里心中的柳絮却是昂然向上顺势而为活力无限,一改柳絮从古至今的离恨别愁与随风逐水的悲催。
第一句“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舒卷得均匀”,开宗明义说出来柳絮在春风前能舞的得意,舒卷的自在。最后拍板:不用忧虑青春易消逝,借助眼下韶华春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地球的引力让思维常常下行,连皇帝都不免其俗,如简文帝《折杨柳》:"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胡太后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就是纳兰性德也情绪低落:“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廉钩。怜他借得东風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即使是讲柳絮往天上飞,并不是送我上青云的飞黄腾达,还是离情的天高地远,《古诗源》里无名氏《送别诗》:“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更有唐代两位美女诗惹来对其身世的鄙夷。薛涛中唐大历年间人,入乐籍但诗名极大影响一时,与白居易、韩愈、刘禹锡等当朝大臣均有交集。八九岁时知声律,与其父宦游在成都寄寓,一天父指庭院井桐吟出两句诗:“庭院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命续之,薛涛立即应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其父认为不祥,后果然入乐籍为妓。更有《柳絮咏》做实了她的心性: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读到此蓦然心生疑窦,《红楼梦》的诗社咏柳絮预示了每个人的命运,肯定受到薛涛此诗的启发,诗不仅抒怀,又以谶诗预告身世因果,何其相似乃尔。
唐代诗风盛,诗坛上群星灿烂百卉竞芳,有一批女诗人现身诗坛,以薛涛、李冶、鱼玄机成就最高。李冶曾为女道士,晚岁被召入宫,其传世诗仅十几首,其中《偶居》一首可与薛涛《柳絮咏》同读:
心远浮云知不还,心云并在有无间。
狂风何事相摇荡,吹向南山复北山。
“水性杨花”若用在这里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由此想到一则故事,宋·姚宽《西溪丛语》载:“昔张敏叔有十客图,予长兄伯声得三十客:牡丹为贵客,梅为清客,而杨花则为狂客。”古诗的“二月杨花满路飞”,“南人如问雪,向道是杨花”,其狂也不狂?故可以谓之:谁寻杨花作诗絮?狂人狂客两相宜。(刊于2025年4月29日 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