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牟民
有些简单的出自劳动者嘴里的话,初听,没感觉有多少新意,却被无意识地储存在脑子里,遇到某一个场景,自会冒出来,给人警示,让人深思。
刚退休那段日子,由两头不见太阳的教学生活,到每日无所事事,除去吃饭、睡觉,就是待在家里熬时间,体重增加,懒得活动,感觉惆怅无趣,失去了那工作着、快乐着的充实,突然想起母亲的话:“老驴闲三年,谷糠驮不上。”
我还未闲三年,手无缚鸡之力,这还了得!我猛然醒悟。
110岁的老作家马识途有长寿名言:吃得,睡得,走得,写得,受得。长寿之人的话和实际行动,似一道亮光打在我脸上。
马老的“五得”,中心意思就是“动”;母亲的话,意思也是动起来。
九十五岁的母亲不懂啥长寿之道,她却用朴素的语言和行动告诉我如何养生。
每每回到老家,侍奉鲐背之年的母亲,母亲吃过饭,会拄拐沿村里街道走几个来回。然后,摆弄房西边的二分菜园,刨地、整平、打畦背、划沟、下种。苗儿出齐,按时浇水、捉虫。
大葱、韭菜、菠菜、茼蒿、大蒜、茄子、辣椒、香菜、芸豆、菜豆、白菜、萝卜等,贴着季节,被母亲一样样摆在饭桌上,让人一日三餐胃口大开,母亲也似年轻了几岁。
跟母亲学,那就动起来,顺季节,踩节点,按时作息。每日上午购物、看书;下午稍事休息,然后散步;晚上写作,不少于1000字。在紧张有序的时空里,我游刃有余地行走,充沛精力再次回归,没了萎靡不振的消极。
某个瞬间,想起那个烈日烤人的中午,我和父母、小妹在割麦子。太阳当头,火一般烤后背,手里握一把麦子,镰刀无力割去,蹲着的双腿酸痛,汗水湿透了上身,看看五亩麦子,刚割了几畦。母亲在前,低头不语,唰唰地割。面对这五亩麦子,我不免有些发愁。
再看浑身汗水粘连了尘土的母亲,默默无声,手割麦子。那时母亲快迈入耳顺之年,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她流了多少种庄稼、忙家务的血汗,却始终以饱满的热情,不惧苦累,夜以继日地做着手中的活计,以实际行动给我们示范。
眼前的母亲,已经不是具象的,那是天下所有吃苦耐劳的母亲的形象。
想起母亲经常说的那句话:“眼笨蛋,手好汉!”我即刻蹲下,低头挥镰割下去,不看前面,只看手里的活,身体慢慢适应了苦累。仔细咂摸母亲那句话语,初闻淡淡的,细品方品出酒香,浑身满满的能量。
眼所见为整体,给脑袋提供结局的艰难,生出畏难退缩之念;而手不停地动作,注重眼下的活计,一味地做下去,别无他念,只看“现在”的某一点,只管现在出活儿,这是实干家的聪明之举。
五天光景,我们割完了五亩麦子。看到场院上那堆金晃晃的麦粒,我摸摸起茧的手,暗道:这好汉!
小时候,我身体羸弱,疾病缠身,曾得过胆道蛔虫,疼起来满炕打滚。彼时,缺医少药,离医院远,只能在家忍着。疼到生不如死时,喊着:遭死罪了!
母亲给我捶背说,孩子忍着,人没有遭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咬牙挺住!
后来多次遇过艰难,骑车摔过,做井下工一氧化碳中过毒,大雨滂沱中,抢时间去赶考……这“罪”都被我一一吞下,变作激励我上进的勇气。
热爱土地的父亲经常会说:门前没有三大堆(泥堆、粪堆、草堆),种好庄稼全是吹!
为种好庄稼,我家门前三大堆最惹眼。每天早、晚,父亲抽空堆泥,以备隔天刮牛栏、垫猪圈。圈里有猪,草料不缺,粪堆不断增高。冬春农闲,父亲会推起小车,走北山拾草。
读书时,星期天,我常跟父亲一起品尝拾草的艰难。冬日凌晨,带上两个菜饼子,快步跟在父亲身后,往十里外的山里去,踩着满地霜花,呼吸着如刀子般凛冽的空气,未出村,嘴边已全是冰碴儿。
到北山,冬阳畏缩似的冒出头,把冷的光吝啬地撒在满山坡。草并不厚实,只见矮矮的山草,草茎间掺杂着槐树叶子、松针。
放下车子,父亲蹲下,双手开始薅草,铁棍子似的五指,似五把刀子,草遇之,噗噗倒地,荆棘也扎不破他的手。薅一片,父亲用竹筢子划拉,转眼一堆。
我拿着筢子满山坡寻草多的地方,寻来寻去,没有中意的,便拉着筢子划拉,干了半上午,没装满一网包。
走到父亲身边,想起他曾说过:“要再少,满山跑;要再多,慢慢磨。”我也学父亲的样子,蹲下,见高的草,用镰刀割;见矮的毛毛草、马唐草等,使手薅。再用筢子划拉起来,也有了一堆草,一装半网包。我专心于眼前的草,草很快堆了几堆。
父亲见我长了经验,免不了夸我几句:行啊,小子,会拾草了。
等我大学毕业后,分到乡下高中教书,居家过着烧火做饭的日子。校外周边田间地头有草,没人看得起。假期,我抽空去拾草,一车车地推回来。
教职工家属们疑惑,这年轻教师从哪儿弄来的草?
我骄傲地暗说,这是劳动得来的。
(本文作者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高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