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谌旭彬老师的新书《从刘邦到王莽:时代的改良与倒退》,便想画蛇添足,写点文字出来。

谌老师的《秦制两千年》奠定了他精彩的史学框架,以“秦制”为基础,封建帝王的权力规则便有了绵延不绝的基因,后来他写晚清的大变局,写大宋的造极之世,都在深入历史细部来剖析肌理,秦制在不同朝代的如何变体,所谓变法亦是提升对民力的汲取能力,所谓繁华之下又存在“生子辄杀”的惨剧,帝王、藩国、权臣、外戚、宦官、旧勋、新贵……权力博弈下难脱儒表法里的内核,最终大清在应激之下的救亡,由于这种内核也早已注定了失败。

《从刘邦到王莽》则回到了汉朝。我们都知道“汉承秦制”,我们在历史课本里又学到汉初的“休养生息”,似乎与暴秦不同。汉代从最初的黄老之学又如何转向儒家,而董仲舒之后杂糅了谶纬迷信的儒家还是儒家吗,儒家又是如何成为帝国的“形象标准照”,法家的权斗与疲民又是如何成为两千年的皇朝潜规则。“秦制”的雏形暴虐而冷血,二世而亡,之所以能延续两千年,恐怕要归功于“强汉”对秦制的完善,用“伪儒”打过补丁的秦制,让皇帝这个职位有了“道统”意义上的存在价值,终于有了绵延不绝的力量。

谌旭彬首先厘清了一个普通人常见的误区,认为夺得天下的刘邦便有了跟秦始皇一样的权威,其实不然。汉初强大的军功阶层,让刘邦根本没有秦皇帝那样的绝对权力,白马之盟确认了非刘姓不封王,非有军功者不封侯,意味着皇权与勋贵之间的妥协。以至于吕后控制朝政后也心内惶惶,无为,非是不想作为,而是不能或不敢,这也恰恰成就了汉初的民间恢复期。

文帝则展示了自己的另一面,史书上对文帝一直称颂有加,谓之仁厚贤明,“不如说更像雄主——整肃官僚、打击诸侯王、开征重税、出击匈奴,这些事文帝都干过”。他宠幸邓通,赐给邓通铜山,以至于“邓氏钱”遍布天下。文帝时,已历四十年的汉朝,百姓们遇到天灾就要卖儿卖女。出击匈奴,“百姓饥乏,谷籴常至石五百”。他的优点在于善待批评者,这让官员和批评者感到欣慰。于是,当武帝的苛政猛于虎,文帝便成了批评者的标杆和挡箭牌,怀念文帝只是某种借古喻今。这样想来,倘若文帝其人没有生在汉初,恐怕也难掩“雄才大略”的野心。

及至武帝,年轻时看影视剧《汉武大帝》,常常对逐匈奴于漠北、封狼居胥这些功勋感到热血沸腾,可是曾经丰盈的国库被雄主的好大喜功挥霍一空,于是开创了“盐铁官营”这样的民力抽水机,各种官营和金融手段用来聚敛。再到剿灭勋贵、藩王、游侠等有组织能力的潜在对抗者。独尊儒术,让尊儒成了灭儒,孔孟那些活泼生动且深刻悠远的伦理学,被迷信的谶纬学说所取代,子不语怪力乱神,汉代的儒却口口声声的祥瑞。董仲舒本想用天命来限制皇权,不料天命却被权力玩弄于股掌。辽东高庙于长陵高园殿遭遇火灾,董仲舒当成“灾异”试图批评现实,不料草稿被武帝得到,召见儒生讨论后,董仲舒的弟子不知道这是老师的观点,迎合皇权给出“大愚”的评语,结果董仲舒被下狱,险些丧命,“遂不敢言灾异”。天命,终于成了皇权愚民的手段,也成了绝对权力的庇护所。

武帝前半生的“成功”终于引发“天下户口减半”的惨剧,以至于不得不下罪己诏。这也成为汉朝一段令人恐惧的集体记忆,武帝的聚敛让西汉中期的皇权和士大夫阶层都有所收敛,但皇权已经尝到甜头,找到了精明的统驭之术,即汉宣帝口中的“霸王道杂之”,从此千古未变,只不过在霸道与王道之间摇摆调整而已。

经历武、昭二帝的苛政,宣帝以“霸王道杂之”有限变革,再到元、成二帝进一步为社会松绑,西汉百姓迎来又一次喘息。对“虽远必诛”一事的反应就可见一斑:元帝时期,西域副校尉陈汤,与护西域骑都尉甘延寿出使西域,主张联合乌孙国突袭郅支单于,甘延寿虽然同意,但坚持先取得朝廷的调兵许可。陈汤就趁甘延寿生病的时候矫制发病,胁迫甘延寿一起行动,斩杀郅支单于。捷报传到长安后,陈汤建议把郅支单于的人头高悬在长安城,“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就是虽远必诛的典故,可陈汤的行为却引发巨大争议,如何封赏擅自矫制发兵却打了胜仗的行为?丞相匡衡(没错,就是凿壁偷光那个匡衡)坚决反对陈汤这种行为,吵了半天元帝最终采纳了“论大功者不录小过”的主张,最初打算封“千户”,在匡衡等人的激烈反对下,甘延寿被封列侯,陈汤封关内侯,各赐邑三百户,这个时候距离陈汤斩杀郅支单于已经过去了两年。这场拉锯战,谌旭彬称之为“主要驱动力是对刘彻时代穷兵黩武的深刻恐惧”,虽远必诛立功封侯者固然光鲜,可代价往往是万千平民百姓的命。

元、成二帝的休养再次给西汉的皇权续了命,而且在王道与霸道之间再次做了调配实验,不料外戚却登上了舞台,并且出现了王政君这样超长待机的皇太后。王氏逐渐掌握大权后,哀帝又搞封建迷信里的歪门邪道,听从一个叫夏贺良的神棍,下诏说汉帝国气数将尽,改成“陈圣刘太平皇帝”的闹剧,虽然紧急撤回,但在灾异和祥瑞的舆论场上,刘氏皇帝很快就被唾弃了。

终于,另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王莽,横空出世。后世有些人说王莽是“穿越”而来,实际上王莽时期的政策:恢复井田制、变奴婢为私属、五均六筦、改革货制、针对荒弃土地征税、打击无业游民,全面更改地名官名……实际上,这些政策不过是汉武帝时期政策的翻版,王莽之恶,不在于他的篡汉,而在于他重空想而缺实务、过分汲取民力而成就自己的雄心。最初,篡汉而未遭遇大规模的抵抗,因为大家已经认可了汉帝国的刘姓皇帝没有了天命,可真的当上皇帝,王莽暴露出和刘彻一样的志向,开始折腾。不过此时,拥有地方自组织能力的豪强已然成型,王莽已经失去了刘彻时代的机遇,在他作大死的时刻,豪强纷起,新朝一世而亡。

每到无为,小民幸甚;每到雄主,小民遭殃。这是秦汉以来的规律,当官仓充盈,哪个皇帝都有刘彻的野心。而在西汉的实验中,每次在霸道与王道之间的摇摆,都让这套秦制不断迭代和修补,又有经历“禅让”的模版,皇帝因“天命”而得合法性,用儒家来调和与装点,用法家和酷吏来统驭,再掌握一些权力平衡的帝王心术,秦制终于变得难以撼动,虽然偶有尝试,但这个窠臼终归无法脱离,从皇权、官僚到民众都被规训,直到近两千年后被西方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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