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庆威
清朝末期,周春桃八岁那年被父亲用一担谷子的价格卖到了孙家。她记得那天特别冷,父亲的手像冰一样凉,牵着她的手腕走进孙家大门时,连头都没回一下。
"以后你就是孙家的人了。"父亲留下这句话,就匆匆离开了,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孙家是村里的大户,有二十亩好田,一栋青砖大瓦房。春桃被安排住在灶房旁边的小屋里,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生火、做饭、喂猪、洗衣。孙家老太太手里总攥着一根细竹条,稍有不顺心就往春桃身上抽。
"童养媳就是买来的牲口,不打不成器。"老太太常这么说,竹条在空气中发出"咻咻"的响声。
春桃十六岁那年,孙家独子孙富贵从县城读书回来。那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斜着的。老太太说,该让春桃"圆房"了。
那天晚上,春桃被洗刷干净,换上一件半新的红衣裳,推进了孙富贵的房间。孙富贵喝得醉醺醺的,满嘴酒气喷在她脸上。春桃缩在床角发抖,孙富贵一把扯开她的衣襟,冷笑道:"装什么装?你这种贱-货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
事后,孙富贵倒头就睡,春桃蜷缩在床脚,眼泪浸湿了半边枕头。从那天起,她的日子更难过了。孙富贵心情好时对她视而不见,心情不好时就拿她出气,拳打脚踢是常事。
三个月后,春桃发现自己怀孕了。孙老太太难得地露出笑容,破天荒地让她少干些活。春桃以为苦难终于要结束了,却不知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孙富贵在县城赌钱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扬言要剁他一只手。一天夜里,他收拾细软逃往省城,连个口信都没留下。孙家变卖了十亩好田才还清债务,老太太把一腔怒火全发泄在春桃身上。
"扫把星!自从你进了门,我家就没好事!"老太太的竹条抽在春桃隆起的肚子上,"富贵要不是娶了你这个丧门星,怎么会去赌钱?怎么会离家出走?"
春桃捂着肚子跪地求饶,老太太却越打越凶。最后是孙老爷子看不下去了,拦住了老伴:"算了,她肚子里好歹是孙家的种。"
然而春桃的苦难并未结束。孩子出生那天,老太太一看是个女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赔钱货!"她连抱都没抱一下,转身就走。
月子里的春桃还得自己生火做饭,冷水洗衣。女儿哭闹时,老太太就骂:"让你那个贱娘好好管管你,别在这儿号丧!"
孩子满月那天,孙家做出了决定。老爷子把春桃叫到堂屋,桌上放着一个小包袱。
"富贵不回来了,你带着孩子走吧。"老爷子语气冷淡,"包袱里有两件换洗衣裳和五个铜板,够你们走到县城。"
春桃跪在地上磕头:"公公,我无处可去啊!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
"闭嘴!"老太太厉声打断,"这孩子是不是富贵的还两说呢!谁知道你跟哪个野男人有的?赶紧滚,别脏了我家的地!"
寒风刺骨的冬日,春桃抱着女儿被赶出孙家大门。她无处可去,娘家早就当她死了。春桃抱着女儿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
"孩子,娘对不起你..."春桃的泪水滴在女儿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她解下腰带,系在槐树枝上,准备结束这一切。
"大妹子,你这是干啥?"一个浑厚的男声突然响起。
春桃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一个背着木匠箱子的高大汉子。月光下,那人的脸看不太清,只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我...我..."春桃说不出话来,怀里的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
汉子走近几步,看清了状况,立刻明白了什么。他一把扯下树上的腰带:"有啥想不开的?这孩子才多大,你就忍心带她一起走?"
春桃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汉子听完,沉默了很久。
"我叫张德顺,是前村木匠。"他最终开口,"你要是不嫌弃,先到我家住几天。天这么冷,孩子受不了。"
春桃警惕地看着他:"你...你想干什么?"
张德顺苦笑一声:"我一个光棍汉,能干什么?你放心,我家有间柴房,你先住下,等开春了再做打算。"
就这样,春桃跟着张德顺回了家。张德顺确实是个老实人,他让春桃母女住在唯一的卧房里,自己睡在柴房。每天天不亮就去给人做木工活,回来时总带点吃的,有时是一把花生,有时是半块糖糕。
"给孩子补补。"他总是这么说,然后转身去院子里劈柴。
开春后,春桃主动提出要走。张德顺正在刨一块木板,闻言停下手中的活:"你去哪儿?"
"我...我去县城找活干。"
"带着孩子怎么找活?"张德顺皱眉,"要不...要不你就留下吧。"
春桃愣住了。
"我是说,"张德顺的脸红到了耳根,"咱们可以...可以成个家。你放心,我会把那孩子当亲生的。"
春桃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村里人对这门亲事议论纷纷。
"张木匠傻了吧?娶个二手货,还带个拖油瓶!"
"听说那孩子是孙家的种,孙家都不要,他倒当宝贝了!"
张德顺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婚礼很简单,他请了几个相熟的乡亲吃了顿饭,给春桃扯了块红布做新衣裳。洞房花烛夜,张德顺紧张得手足无措,还是春桃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德顺哥,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春桃轻声说。
张德顺给春桃的女儿取名张小花,视如己出。小花三岁那年,春桃生了个女儿,取名张二妮。又过了两年,小女儿张幺妹出生了。
德顺的木匠活越来越好,家里添置了几亩地,日子渐渐红火起来。每当有人笑话他养别人家的孩子,德顺就憨厚地笑笑:"小花就是我闺女,有啥区别?"
春桃以为苦难终于结束了,却不知命运还有更多考验等着她。
小花十六岁那年,嫁给了邻村一个铁匠的儿子。出嫁那天,德顺偷偷塞给小花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一对银镯子。
"爹..."小花哭着跪在地上磕头。这是她第一次叫德顺"爹",以前都是叫"叔"。
二妮和幺妹也相继出嫁,家里突然冷清下来。德顺的腰弯了,春桃的头发白了,老两口相依为命。
儿子张宝柱娶媳妇那天,是春桃晚年噩梦的开始。儿媳赵金花是镇上杂货铺老板的女儿,过门第一天就给公婆立规矩。
"老了就该有老了的样子,别整天指手画脚。"赵金花把春桃从厨房赶出来,"做饭的事我来,免得你们把口水掉锅里。"
德顺劝春桃忍忍:"媳妇刚进门,总得立立威。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然而赵金花变本加厉。她嫌公婆吃饭声音大,让他们在厨房吃;嫌春桃洗不干净衣服,把所有衣物都收走自己洗——然后向宝柱告状,说婆婆懒。
最过分的是那年除夕。春桃偷偷给三个女儿各准备了一包年货,被赵金花发现了。
"老不-死的,拿我家的东西贴补外人!"赵金花当众把包裹摔在地上,糯米糕滚了一地。
德顺终于忍不住了,拍案而起:"你嘴巴放干净点!这些年是谁养家?这房子、这地,哪样不是我张德顺挣来的?"
赵金花冷笑:"那你死了以后留给谁?还不是留给我和宝柱?现在逞什么能?"
德顺气得浑身发抖,当晚就病倒了。郎中说是气血攻心,开了几副药,嘱咐要好生静养。
赵金花却变本加厉地折磨老两口。她故意在德顺床前摔摔打打,熬药时少放水,让药苦得难以下咽。春桃跪下来求她:"金花,看在宝柱的份上,给你公公留条活路吧..."
"哟,现在知道求我了?"赵金花斜眼看着春桃,"行啊,把房契地契都过到宝柱名下,我保证好好伺候你们。"
病中的德顺听到这话,挣扎着坐起来:"春桃,别答应她...这女人心术不正..."
第二天清晨,春桃发现德顺已经没了气息。他双眼圆睁,似乎死不瞑目。
德顺死后,春桃的日子更难过了。赵金花把她的被褥搬到柴房,每天只给一碗稀粥。三个女儿偶尔回来看她,带些吃的穿的,但前脚走,后脚就被赵金花收走。
"老不-死的吃那么好干什么?浪费!"赵金花理直气壮。
春桃七十三岁那年冬天特别冷。柴房四处漏风,她整夜整夜地咳嗽。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赵金花破天荒地端来一碗饺子。
"吃吧,别让人说我虐待婆婆。"赵金花撇撇嘴。
春桃颤抖着手接过碗,眼泪掉进汤里。她想起很多年前,另一个寒冷的冬天,德顺也是这样端着一碗热汤面给她...
"德顺哥,我来找你了。"春桃轻声说,慢慢闭上了眼睛。
当赵金花发现时,春桃的身体已经凉了。碗里的饺子一个没少,整整齐齐地摆着。
出殡那天,三个女儿哭得撕心裂肺。村里人都说,张德顺和春桃这辈子不容易,好在死后能合葬在一起,也算圆满了。
只有赵金花站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埋了,我还得回去做饭呢。"
寒风卷起纸钱,像一只只白蝴蝶飞向远方。春桃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