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天空压得很低,张建国推着轮椅上的老伴王秀兰,在女儿张晓芳家楼下站了足足半小时。轮椅轱辘碾过积水的声音,混着老人粗重的喘息,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压抑。单元楼门牌号在雨幕中模糊不清,他用袖口反复擦拭眼镜,镜片上的雾气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门开的瞬间,张晓芳手里的拖把"哐当"落地。母亲凹陷的眼窝里蓄着浑浊的泪,父亲佝偻的脊背弯成了问号,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十八岁的自己拖着行李箱离家时,父母也是这样站在门口,沉默着看着她消失在雨帘里。
"我们...想来住些日子。"张建国的声音像老旧的收音机,沙沙地带着颤音。张晓芳盯着父亲布满老年斑的手,那双手曾接过她递上的第一份工资,也曾把拆迁协议锁进抽屉深处。记忆突然翻涌,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冷笑:"三百块,够你们打车回去。"
客厅的挂钟滴答作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张晓芳转身从包里抽出三张皱巴巴的钞票,拍在玄关柜上。硬币滚落在地的声音清脆刺耳,像极了婚礼那天,母亲数着返还彩礼时,金戒指磕在瓷盘上的声响。
"拆迁款五百万,一分没给我。"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弟弟用那笔钱买了三套房,开了公司,你们呢?我生孩子难产的时候,你们在给弟弟带孩子!"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却倔强地不肯眨眼,"三十万彩礼,说是过个形式,最后只还了三百。知道我和老周怎么过的吗?啃了半年泡面,就着咸菜咽冷馒头!"
王秀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轮椅扶手被她抓出深深的指痕。张建国手忙脚乱地掏纸巾,却被张晓芳一把夺过:"别在我这儿装可怜!我打工存的二十万,说好当嫁妆,结果就给我个洗脸盆、热水壶?那是我在电子厂流水线,一天站十二个小时,手指头磨出血换来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无数只手在抓挠。张晓芳转身翻出床底的旧纸箱,褪色的红绸布包裹着锈迹斑斑的铁盆,热水壶的塑料把手早已开裂。"看看,这就是你们给我的嫁妆!"她把箱子狠狠摔在地上,"别人家女儿出嫁,父母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你们呢?从我记事起,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弟弟的。弟弟的书包是迪士尼的,我的是集市上十块钱的;弟弟上补习班,我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
张建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记忆突然清晰得可怕:女儿第一次来例假时,王秀兰忙着给儿子织毛衣,让她自己去买卫生巾;女儿考上重点高中那天,他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就连女儿结婚,他们都觉得是"泼出去的水",能多要点彩礼补贴儿子才是正事。
"我结婚那天,你连喜酒都没喝就走了。"张晓芳突然安静下来,声音却比咆哮更让人心碎,"后来听说,你们急着回去给弟弟张罗相亲。这么多年,你们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现在老了病了,想起还有个女儿了?"
王秀兰的啜泣声渐渐变成呜咽,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女儿,却被张晓芳后退一步躲开。这个动作像根刺,扎得张建国眼眶发烫。他想起女儿小时候,总爱抱着他的腿撒娇;想起她第一次领工资,给他买了件羊毛衫,虽然尺码大了两号;想起她出嫁前夜,偷偷把攒的钱塞进他枕头底下...
"当年拆迁,我们也是想着给儿子留个保障..."张建国的辩解在女儿的冷笑中变得苍白无力。他突然意识到,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原来像一把把钝刀,在女儿心上划出无数道伤口。重男轻女的观念,就像家族遗传的顽疾,在无意识中伤害着最亲近的人。
夜色渐浓,雨还在下。张晓芳看着父母在电梯口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现在她懂了,懂了父母的偏爱,懂了亲情的失衡,却再也找不回被伤害前的那份信任与依赖。三百元躺在玄关柜上,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隔开了血脉相连的两代人。
这场对峙,没有赢家。父母失去了女儿的谅解,女儿也未能得到迟来的道歉。亲情的裂痕一旦产生,即便用最柔软的爱去修补,也会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而在无数个这样的家庭里,还有多少未说出口的委屈,多少来不及弥补的遗憾,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沉淀成难以言说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