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冬,一门土炮,炸响在施南古城的东门楼上,不是军队,是袍哥。

领头的人姓刘,出身地主,坐镇鹤峰,死于河滩。

他为什么要打这座城?这事,湖北恩施人记了整整一百年。





裂口

刘尊五,湖北恩施人,沙地乡的,地堂房屋三进,门前楠木老井。

他爷爷是秀才,父亲靠收租过活,家中曾雇长工五口,牛栏马厩齐全。

一看就是地方上的“坐地户”,平日说话带三分书卷,五分家气,没人想得到,他后来会拿火炮去炸城。

按理说,这种家庭不会走极端。

可民国六年,刘尊五做了件绝事,他带了一千人,从东南杀来,用土法炮仗轰开施南城门。



这群人,农民为主,穷汉子、破产佃户、流浪子弟,还有山里打猎的、江边拉纤的,全靠“结伙学戏”的名头聚拢起来。

地方上人看得清,戏班是假,兵团是真。那阵子,沙地夜里总听得见铁锤敲击、火药烧制的响动。

有人说他们在“练神火”,其实是造土炮和火药包。

刘尊五不是没念过书,十四岁进私塾,识得《三国》《水浒》,尤其喜欢梁山好汉。

常说,“打仗不是为发财,是为争口气”,可这口气,从哪儿来?不是书本里来的,是施南商团和军阀逼出来的。



那几年,施南城里头兵连兵、税叠税。

刘尊五亲眼看过,一户庄稼人秋收后只剩半仓粮,剩下都给征了。

城里的人骑马,城外的人挑担,酒楼开在城中心,山民只能远远看着闻味道。

他忍了几年,终于转了性格,扔掉了书,拜了袍哥。

“袍哥人家,不惹事、不怕事。”这是口号,也是承诺。

刘尊五进的是“土地堂”,堂口有两百来人,平时以走镖、捍户、打猎为生,暗地里干些护送、私斗的营生。



他成了二当家以后,改了规矩,主张“只认一个老大,不认外头官。”这一招很快吸引了不少流民。

可真正下决心的,是在一次进施南城后。

那年夏天,他带着三十人进城办事,穿的是粗布短褂,腰里挂刀,被守城兵搜身羞辱。

一位姓周的队正拿着他身上的刀戏弄,说:“你们山里人也配带这个?”刘尊五脸红得发青,没说话,回沙地后立刻召人制炮。



“我不信这世道能好。”

那年秋天,他在鹤峰附近的呐喊洞设营。

洞口是悬崖,洞深数丈,藏人藏枪都不在话下,他自己在洞前立了一块石碑,写:“同兄弟们共坐天下。”

这句话,后来成了他的誓词。



炮火

进城那晚,是腊月初三,清江边寒风刺骨,施南城内灯火通明。

东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群人,全披棉袄、背长矛,火把燃着,火药桶压在雪地里冒白烟。

刘尊五站在最前面,身边是一门土炮,炮身以杉木掏膛,里层裹铁片,外圈涂泥土,火绳已点上。



他只说了一句:“打。”火星一冒,轰的一声,东门楼木梁碎裂,一角崩塌,砖石直落,哨兵惊叫。

第一炮成功,起义军振奋,他们趁夜摸过清江,破冰涉水,向北门而去。

可问题来了,施南商团不是纸糊的。

北门早布下快枪队,十几支西式步枪,对着水边一阵扫射,枪火一亮,队伍溃散。

那一夜,施南城墙红了一半,清江水黑了一半。

旗手中枪倒地,旗帜插在泥里,刘尊五拔刀退后,带着百十号人逃向三岔岭,身后是火光、喊声,还有躲在高墙后的冷枪。



三天后,鹤峰收容余部。刘尊五没说话,在一块草地上站了半夜,第二天就遣人去桑植联络旧部,命人筹粮,布防呐喊洞。他知道,这仗一旦开了,就不能停。

他没想到,这场仗拖了三年。

从1917到1920,刘尊五像个游魂,穿梭在恩施、鹤峰、桑植、宣恩四地。

不是没打胜仗——斩过兵头,劫过粮仓,毁过驿站,可打得再凶,施南城没再动过,城门照旧关得死紧,商团的灯照样亮到三更。

他困在山里,靖国军第二师焦部专为剿匪而来,在恩施设据点,用重赏买线人,设局诱敌。



1920年夏,一名信任之人叛变,刘尊五在花嘴岩下被擒。

他没带刀,只带了一根竹杖,站在草丛里对着围来的兵问:“你们是哪一路?”

士兵答:“靖国军。”

他叹了口气,说:“也罢,跟我回恩施。”



河滩上,没审讯,直接斩,斩前他喊了一句:“不怨你们。”头落在沙地上,没人敢捡。

他的尸体躺了一天,后来被一个流浪道士拖去埋了。据说,埋时还翻了个身,脸朝西。



余震

刘尊五死了,炮声停了,可施南城的城门,却再也没有修好过。

那一角东门城楼,自1917年冬夜被土炮轰塌起,始终残破,军阀修路不修墙,商团雇兵不修门。

旧城墙在风雨中一寸寸剥落,到1941年日机轰炸前,这一角东门仍然斑驳。



这一炮,不算白放,施州百姓没有忘。

他们说起刘尊五,用的是“刘二爷”,城里人叫他匪,城外人说他义,清江沿岸传唱一种民谣,歌词是:

“刘二爷走山头,清兵见了像筛糠,打东门,轰城墙,一炮惊破施南乡。”

这段词到底是不是当年传下的,没人敢说准。

但老一辈人嘴里总有这事,越是底层,越愿信那一炮真有那么响,真有那么一丝希望。

可惜的是,这股力没能延续,袍哥会自身就不稳,帮派林立,分堂分系,各干各的。

东乡袍哥讲义气,鹤峰一带却讲利益。



刘尊五死后,他旧部几次想重起炉灶,刚聚人就被靖国军剿灭,再往后,清江边只剩几个小寨子还在口口相传当年的事。

“你们山里人也配带这个?”一把羞辱的刀,逼出了三年的流血。

施南城人再也不敢随便说这种话了。

刘尊五的反,是拿命去顶的,他并没赢,但城里的天,还是被搅得翻了个面儿。

商团不敢明目张胆抽重税了,地方官改走软话路线,靖国军虽镇压了人,但也看出地方火头四起,烧不得太猛。

一门土炮打不下城池,却打下了一点平衡。



这事,搁在鄂西乱世中,也不是孤例,彼时天下三分,兵不知多少,土匪与义军难分清,军阀比山贼还狠。

可刘尊五起事,却不像寻常“落草”,他不是为了夺地称王,也不是为了抢粮劫色。

他喊的,是“共坐天下”,这一句,后来被很多人用过,也被很多人埋了。



定性

刘尊五到底是什么人?

官方说法定得死:匪首、地方豪强、破坏秩序者。

档案中只用寥寥几行文字记下,“勾结匪类,图谋攻城,已依法正法。”施南县志也多半照抄这一说法,毫无温度。



但地方老百姓不信这个,山里人讲究“谁替咱出头”,刘尊五出身虽好,可愿意为乡民做事,这点就够了。

“地主之子,替穷人出头”这事本身就有巨大反差,正是这反差,让他能聚人、聚心、聚胆。

民间认定他是“反军阀英雄”,尤其在沙地、鹤峰一带,至今还留有他藏兵的“呐喊洞”,洞外有石刻残迹,模糊可辨“同兄弟共天下”几字。

这句话,被几个后来做地方志的人拍了照片,收进资料中,证明这事“不是空口白话”。

历史学界有人,尝试把他归入“农民起义”的范畴,也有说法称之为“袍哥暴动”,这两个说法都不全对。



起义?他不是彻底的革命人,没跟哪一路革命派正式挂过钩。

他的组织严密,筹谋缜密,又远非单纯扰乱一方。

处在旧与新之间的夹缝里,既带有浓厚的袍哥会色彩,又被护法运动那波舆论浪潮所裹挟。

1928年,贺龙率红军渡清江进入沙地时,走的正是刘尊五起义当年走的路径。

新塘山、三岔岭、呐喊洞,都在红军的地图上,只是这一次,换了旗帜。

从某种意义上说,刘尊五打开了一条路,这条路不是通往施南,而是通向山里人心头那点火——抗、反、不认命。



刘尊五,三十岁,死在施南河滩,身边无人喊冤,只有一地血水染湿旧袍。

没有碑,没有墓,没有供奉,但每逢旧历腊月,沙地乡老人围火取暖时,总有人会低声讲起:“那年冬天,他把炮架在官坡,一炮轰断东门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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