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红楼读者总容易走进一个误区,认为宝钗,袭人等人希望宝玉去走科举的路。一直以来,我以为这些读者不过是没有认真读原著,属于浅读者。
直到我看到蒙曼老师说贾政把自己对科举的执念强加于宝玉身上:
大家如果通读过《红楼梦》就知道,贾政本来就想走这条路(科举)来着,可惜没有走成。所以就寄希望于贾宝玉,可惜宝玉对考科举偏偏没有兴趣。这个贾政(对宝玉)恨铁不成钢,恨结儿就在这。
我想,蒙曼老师有着文化学者的名号,又开了《红楼梦》专题讲座,应该不算是浅读者了。
但她得出这样的结论,实在让我大跌眼镜,从而也就理解了广大读者对宝钗袭人的误解。
关于宝钗袭人希望宝玉走科举的路,书中找不到相关描述。
只有一次湘云劝宝玉让宝玉翻了脸,湘云的原话是这样的:
“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注意这句,“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其实大家已经接受了宝玉不肯考科举的想法,并没有劝他一定要去走这条路。
湘云这里劝的是,可以不考科举,但贾宝玉身为国公府的公子,注定活在这个“仕途经济”的圈子里,大家谈论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个圈子。贾宝玉作为男儿,将来步入社会,免不了要和这个圈子打交道,所以有必要学一学如何和这些人相处。
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女孩儿堆里混吧?
这话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解读,都是正理,也毫无要劝宝玉去考科举的意思。
然后因宝玉当场翻脸,袭人怕湘云脸上挂不住,于是说:
“上回也是宝姑娘曾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
“上回也是宝姑娘曾说过一回”,说明宝钗和湘云所说的意思是一样的,也没有劝宝玉去考科举。
读者硬要理解出是劝宝玉考科举,只能说是自己的主观意识在作怪。读书嘛,还是要客观,要尊重文本。
还有袭人,也没有劝过宝玉要用功读书将来考科举。她最典型的一次规劝,在第十九回的“良宵花解语”;
“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
“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看看,袭人甚至都不劝宝玉认真读书。她这段话的中心意思,就是要宝玉在贾政面前乖巧一点,少挨一点打,别老跟父亲对着干。
“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这能考上科举?孝科举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说头悬梁、椎刺股,至少需要三更灯火五更鸡,勤奋苦读才行,袭人不会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吧?
再回到蒙曼老师说的贾政“寄希望于宝玉”,书中也是没影的事。
没错,贾政自己确实想和林如海一样,“欲从科甲出身”,因为父亲临终上了遗本,“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贾政便跳过了科举这个流程,直接进了官场。
对此,他是否有遗憾呢?书中没有任何描述,从他的表现来看,也看不出痕迹。
所以,他也没有理由把自己未尽的理想寄托于宝玉。
至于他对宝玉的恨,则完全与此无关,这一点,书中写得明明白白:
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
看看,政老爷对宝玉的不喜,从宝玉周岁就开始了,只因宝玉抓周时抓的都是些女孩儿的爱物,便认定宝玉将来一定是个“色鬼”。
要知道。贾政是个特别端方之人,也就是新儒学的严格遵从者。你看他的哥哥贾赦“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而他只有标配的一妻二妾,再无非分之想。
也正是因为一开始就认定宝玉不堪大用,贾政王夫人都没怎么要求宝玉读书上进。他们对宝玉的唯一要求就是别惹祸,由他去做个“混世魔王”。
注意,虽然贾母溺爱宝玉,多方庇护宝玉,但她也并没有阻止读书上进。
第七十八回,贾政带着宝玉、贾环和贾兰赴赏桂局,因为表现好,得了很多礼物:
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份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
贾政带这三个孩子出去,当然是想为自己长脸,书中说了,“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的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
带着礼物回来,加上宝玉自己说“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说明确实长脸了,所以“贾母看了,喜之不尽”。
要说爱脸面,贾母比贾政更甚,她当然希望宝玉能为贾府争光。所以,她从不阻止贾政教育宝玉读者,只是不能逼得太狠了。
再看贾政,何止是不往狠里逼,完全就是放羊了。
我一直说,贾宝玉变成”于国于家无望“的废物,一方面是因为贾母的溺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贾政这个懒爹。
贾政应该是从宝玉抓周开始,就从内心放弃了对他的期望,就当这个儿子白养了,所以从不在他身上用心,只是偶尔检查一下功课作业,再无严格要求的表现。
那次痛打宝玉,也与读书无关,而是因为宝玉“在外游荡优伶,在内淫辱母婢”,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再不加以教训,将来“弒君杀父”都有可能,所以“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
再看第三十四回袭人对王夫人进言,也与读书上进无关,说的是宝玉与宝钗黛玉两个表姊妹“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大家子的体统”。
之所以让王夫人上心,也是因为王夫人联想到了金钏之事,不就是因为宝玉调戏金钏引起的吗?
所以,无论是袭人,还是贾政王夫人,对宝玉唯一的担心,就是他闯祸丢了家族的脸面,实在没有痴心妄想到希望宝玉考科举光宗耀祖。
因为,大家都了解他,包括宝钗湘云,都知道宝玉只想做“混世魔王”、“富贵闲人”,自然也不会去要求他非考科举不可。
不惹祸,是贾政王夫人和袭人对宝玉的唯一要求。宝钗湘云则对他的要求高一点,那就是要有立世之本,不能在女人堆里混一辈子,靠别人养活。
这正是作者在开篇所说的“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
宝钗湘云,不过是希望宝玉能有一技傍身而已,不是非科举不可。贾政对宝玉也没有恨,更谈不上“恨铁不成钢”,只是不喜欢他的“色鬼”之性。
也不知道蒙曼老师的结论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