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Introduction

“一个人,没有同类。”

“我从来不关心外界的夸赞和评论,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就是想拍片而已,我拍我的电影,成败我自己已经很明白。所谓的成败是我个人的,我个人的作品,别人可能认为很好,对我来讲也许不是,我更相信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拍电影最重要的是如何找到自己,其实你是透过电影表达自己的成长过程。”

——侯孝贤

《刺客聂隐娘》是侯孝贤指导的一部古装题材的电影,取材自裴铏短篇小说集《传奇》里的《聂隐娘》一篇,电影在2015年8月27日在中国大陆上映。

凭借此片,不仅入围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侯孝贤也因此获得导演奖,而后又获得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第3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两岸华语电影奖。


影片整整做了八年,37次易稿,用去44万尺胶片,耗资近亿,中间的曲折坎坷,类似于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只是,王家卫孤独中自有着他的潇洒,而侯孝贤的孤独是平淡与宁静。

这部电影在创作之初,侯孝贤很想把莫言的《白狗秋千架》、蒲松龄《聊斋》中的《侠女》与《聂隐娘》揉成一个故事,分三段式完成的。之前侯孝贤的《最好的时光》也是三段式,分古代与现代部分。

而另两个故事也很优秀,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曾被导演霍建起改编为影片《暖》,《聊斋之侠女》则曾在40多年前被胡金铨导演改成电影并在戛纳拿奖。

据说当时,因为莫言和《刺客聂隐娘》的编剧钟阿城是很好的朋友,莫言是想让侯孝贤免费使用这部小说版权的,但最后诸多因素,侯孝贤就干脆只拍了《聂隐娘》。如果当时合作成功,《刺客聂隐娘》可能是另一种解读。

01

聂隐娘的时代背景

有人观影完会觉得,《聂隐娘》多半算个“半成品”,对白极致精炼,大量的情节省略甚至超越了侯孝贤过往作品。显然导演认为它的观众群最好有主动的态度,最好智识非凡——首先要了解故事的时代背景,再从观影中主动思考,并链接出完整故事情节。


实际上,侯孝贤拍了很多完整的素材,初始线索很完整,情节很清晰,观影中会很自然明白其中的逻辑与人物关系。只是最终剪辑时,至少有十多场戏被删除,一些辅助理解故事的人物也被剪掉。

若了解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倒也不难理清。原著作者裴铏身处的大唐帝国正走向没落的历史背景之中,他塑造的隐娘形象颇有魅力却显得粗糙。侯孝贤在改写过程《刺客聂隐娘》之前花了几年时间研究历史背景,填补了很多体现当时历史背景的细节。


而他改写故事中的隐娘从唯师命是从的刺客逐渐转变为侠骨柔情的侠女,正对应着她对当时时局产生新的理解与认知,从而对自身的身份与抉择也有了变化。精细化讲故事就是将这一转变易于理解。

安史之乱之后,地方势力崛起,为侠义文化的兴盛提供了丰厚的土壤。这与司马迁笔下战国时期情况类似,大批侠客或作为门客为权贵效力,或在民间自立,均是中央势力衰微时的典型现象。因此这段时期剑侠故事盛行,多半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混乱和藩镇割据状态。

聂隐娘的故事发生在中唐到晚唐之间,约是安史之乱后。40年前的安史之乱如一场汹涌的风暴骤然爆发,令大唐王朝元气大伤。这场祸乱历经八年苦战,直至唐玄宗的孙子唐代宗在位时,才勉强得以“平定”。


所谓“平定”其实也只是虚假繁荣,当时中央政府已无力约束地方藩镇了,地方军的实力甚至超过中央军:一方面,安禄山的几位部将虽归顺朝廷,实则依旧拥兵自重,且所辖区内的税赋不上交朝廷,人事任免也基本归自己管理,俨然独立小王国。

这些叛军残余势力所占据的地盘,便是河朔三镇:卢龙(位于河北北部)、成德(地处河北中部)、魏博(在河北南部),电影《刺客聂隐娘》的故事,就发生在风云参数图片)变幻的魏博镇;另一方面,镇压安史叛军过程中朝廷倚重的将军们,在平叛胜利后,也成了新的军阀势力,对朝廷的命令阳奉阴违,兵变屡屡发生,逐渐也演变成了藩镇割据的局面,以平卢(位于山东)、淮西(在河南南部)等镇最为恶劣,对朝廷的蔑视程度丝毫不亚于河朔三镇。朝廷真正能有效控制的区域仅剩下长安周围的一小块地方,唐朝实力大幅削弱,最终直接导致唐朝的覆灭,后继的赵匡胤为避免重蹈覆辙将军权统归中央:


自从唐代宗开始每一任皇帝都将削平藩镇、恢复中央集权视为重要目标,试图重振大唐的威严。唐代宗的儿子唐德宗,曾对河朔三镇发起“大讨伐”,但这场军事行动以彻底失败告终,不仅未能成功消灭河朔三镇的割据势力,反而连朝廷派出讨伐叛军的军队也纷纷倒戈叛变。最终,唐德宗无奈之下,只得颁布“罪己诏”,承认自己的错误,被迫承认了各藩镇的独立地位。

壮志未酬的唐德宗在郁郁寡欢中病逝,他的儿子唐顺宗身体状况不佳,即位仅仅一年便退位让贤。到了唐宪宗时,年轻的皇帝雄心勃勃,决心继承先辈遗志,继续与藩镇割据势力斗争到底。

这大致就是《刺客聂隐娘》故事所处的时代大背景。

02

被“藩镇割据”左右的每个人

藩镇中实力显著的魏博镇的第一代藩帅田承嗣是安史叛军出身,他挑选当地壮丁并精心训练,组建了魏博牙军,这支军队全权归他掌控,享有“户版不籍于天府,税赋不入朝廷”的特权。他在世时,魏博镇的局势相对稳定。

田承嗣临终时,因几个亲生儿子年纪尚幼且能力不足,便选择了侄子田悦作为继承人。田悦为人精明,在唐德宗发起“大讨伐”时,他联合其他藩镇共同抵抗,最终取得了胜利,成功维持了魏博镇的独立。


田悦对田承嗣传位于自己心怀感激,对田承嗣的儿子们颇为照顾,将田承嗣之子田绪任命为禁卫军总指挥。然而,田悦平日里对部下管理严格,也十分吝啬,不舍得给予丰厚的赏赐,部下心生不满。田绪利用机会带领亲信突发兵变,田悦及其一家老小全部被杀。

田绪显然性情残暴,在魏博镇就没有太高威望。杀死田悦后,为了稳固地位,他主动向朝廷示好。唐德宗认为这是一个从内部瓦解魏博镇的绝佳机会,不仅认可田绪继承魏博节度使之位,还将自己的妹妹嘉诚公主许配给了田绪。

嘉诚公主远嫁魏博时,皇兄唐德宗亲自为她送别。公主远嫁都肩负着重要的政治使命,因此来到魏博镇后,为了避免魏博地方大族的猜疑,更好稳固魏博与朝廷的关系,公主遣散所有侍从,只带着乳娘和一名老女仆来到魏博,以此表明她与魏博镇共存亡的坚定。这一举动背后强烈的孤独,有青鸾对镜而舞的悲鸣。


与此同时,嘉诚公主也暗中培养亲朝廷的势力。田绪的幼子田季安,其生母出身卑微,嘉诚公主便将他收为养子,精心栽培,使其成为田绪的继承人。

田绪在地位稳固之后,对朝廷态度也发生转变,从最初的依赖朝廷,慢慢变为防备朝廷。当邻居昭义镇发生叛乱,大将元谊对抗朝廷失败后,率领五千精兵和万余家眷投奔魏博,田绪不仅欣然接纳,还让世子田季安娶了元谊的女儿,两家结为儿女亲家。正因此事,与田季安自幼青梅竹马,原本要成为田季安妻子的聂隐娘被牺牲,继而被道姑公主,也就是嘉诚公主的妹妹带走学艺。

这一段,侯孝贤在电影中通过田季安平静中稍显惆怅的叙述交待,被牺牲的聂隐娘如何冲入元府一通乱打,而帷幕之后,聂隐娘则安静听着田季安讲,平静面孔下似无波澜。田季安又讲到,小时候他生病,病了三天三夜,有一个目光始终追随。侯孝贤让主要角色在此刻都面无表情,安静地在叙述每一人面对命运无常时的无奈,被时代所牺牲的个体悲哀似乎是看不见的,但真的不存在吗?当事人,无论是隐娘还是摸着玉珏的田季安无法说出的情绪太多,导演惟有借田季安妾室胡姬之口替他们说,“替隐娘不平。”恰恰因为没有太高地位的胡姬也没有田季安与隐娘身负的权力、责任与羁绊,只能她来说。


接纳叛将元谊不久之后,田绪便不明不白地突然“暴死”。关于他的死因,在电影《刺客聂隐娘》中,将田绪之死归结为元氏家族,但从最大受益者角度来看,嘉诚公主等亲朝廷派也存在嫌疑。因为田绪死后,田季安即位。他当时年纪尚小,大权便落入了嘉诚公主手中,魏博镇又随之倒向朝廷。嘉诚公主任命田季安的堂叔田兴为禁卫军总指挥,田兴在军中向来威望颇高,是嘉诚公主重点培养的亲朝廷势力代表。电影中虽然田兴被贬至其他地方任职,但历史中田兴最终确实继任田季安执掌魏博。可见,魏博虽独立却也并不太平。电影中简洁的对白也得知,嘉诚公主之死源于她的皇兄唐德宗、皇侄唐顺宗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令她悲痛过度;再者,在魏博期间,她或许已然对朝廷的削藩恢复中央集权的目标感到心力憔悴。

故事就集中发生在田季安业已掌控大权之时:他在朝廷与独立藩镇之间小心翼翼地寻求平衡,身边有一个野心勃勃试图控制魏博的妻子元氏,她背后更是有敢与朝廷对抗的元氏家族,且势力大可以随便活埋魏博官员。这也为电影中之后田兴外迁路上遇刺埋下伏笔,而田季安之父田绪在电影中表述的是元氏派空空儿用巫术害死的。魏博镇政治风向在变,朝廷新一轮讨伐藩镇的行动也在暗中展开,十岁离家的聂隐娘带着一身卓越武功与刺杀任务回到了故乡魏博镇。

在电影中,侯孝贤从不明说每个人被“藩镇割据”大环境之下的权利纷争、责任压抑着的人生,却处处细节表明这其中每一角色都无法掌控自身命运,拥有权力最多的人反而是被束缚最深的,这也是一种孤独。

03

隐藏在声像背后的悲凉与孤独

与原著不同,侯孝贤简化了隐娘学艺的奇幻情节,丰满了裴铏的故事骨架,加入新的人物和彼此关联的线索——比如嘉诚公主和青鸾舞镜的故事,田季安和窈七儿时青梅竹马的情谊,但侯孝贤制造艺术的手法确实高级,让情绪远离人物,几乎所有角色都是面无表情的。譬如,聂隐娘在听她母亲讲述嘉诚公主的故事,内心大恸,却以黑袍掩面。在声像背后隐蔽的表达着人物命运的悲凉与孤独。

人物对白精炼到仅仅足够支撑故事脉络,影片对白大量采用古文言,“此僚置毒弑父,杖杀胞兄,罪无可逭,为我刺其首,无使直觉。”这对白是书面语,几乎是小说原文,用在电影对白中本有些奇怪,也颇为任性,但结合这部影片中的声音、画面却很协调。尤其在对白之间有大量停顿,充满了蝉声、鸟鸣,风撩过树叶的沙沙声,自然的声响结合缓慢的鼓点强化着人物对命运的无奈,一种孤独感油然而起。


导演侯孝贤擅于将镜头在角色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被温柔凝视,但与其他导演对角色必须表达点什么的镜头语言不同,侯孝贤的镜头就只是停在那里,他曾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到是否学习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语言,他否认了:“以前,我最担心的是,静止那么长,有什么内容可以撑得住,但是,我现在更想通过镜头的动与静来达到写实、再放大的精准性。”

影片引用的典故青鸾舞镜用在嘉诚公主抚琴的段落,电影的整个画幅也由1.41变为1.85的满屏,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尺寸不同外,画面布满燥点,犹如早期录像的质感,这里让观众知晓一个细节——心向朝廷,期盼和平的嘉诚公主此时已隔绝人世,与她长相一样的道姑公主是嘉诚公主的妹妹。嘉诚公主身后的白牡丹这一细节,也对应着聂隐娘的母亲聂田氏曾言:“公主大恸咯血,珠碎玉断,散落得一地。当年从京师带来繁生得上百株白牡丹,一夕间,全都萎了”。

故事改编中,侯孝贤无数次突出隐娘的不忍。起初,她只是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刺客,所有行动均出于对师命的遵循。首次执行任务,因看到目标在逗幼子玩耍,心软未能立即下手,选择等到夜间才将他的首级带回。师傅严厉教导她,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先斩其所爱,然后决之。”隐娘沉默地跪下,技艺虽达,但对“道心”的冷酷诠释她无法接受。

之后,她奉命刺杀田季安,多次潜入他的府邸。初次,她留下了象征断绝旧情的玉玦,表明身份。之后,只是观察,未对田季安下手。在观察中,隐娘有了思考,思考使她超越刺客的身份。她的转变在决定不杀田季安时达到顶点,或许出于个人情感,也或许基于她对魏博复杂局势的理解,总之,她回复师命:“杀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乱,弟子不杀。”


这一抉择与当初嘉诚公主不让道姑公主杀田季安一样。只是,聂隐娘的最终抉择展现了她从刺客到侠女的转变——通过武力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关键时刻做出符合人性、符合大趋势的选择。

嘉诚公主是青鸾,聂隐娘也是青鸾。当聂隐娘真正明白嘉诚公主的家国大义,她也成为另一只“青鸾”,她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依旧没有同类。“而隐娘角色,侯孝贤最终选择了舒淇,他曾说,“只有舒淇才能演聂隐娘,要的就是她骨子里对世俗的不经意的不屑,在裂缝中对温柔的渴求。

这也是缘何“青鸾舞镜”能成为此片核心,为何“一个人,没有同类”会成为电影的宣传语。

以前看这部电影时,以为侯孝贤的表达是克制与隐忍的,之后再看,是平平淡淡地诉说不可避免的悲伤与沉重,而后对生活中出现的新希望——聂隐娘与磨镜少年最后的背影,甚至也是明亮中透着平淡冷静。

孤独,是这个电影的主题。或许,这部电影也能传达某种态度,怀着一颗平淡的、开放的心,面对孤独,可以真实地活在自己的生命里,无需寻找更好的情绪,更好的地方。

责编:崔力文 编辑:何增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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