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蚂蚁的脸 画|马桶

上世纪七十年代,从体育馆路往姚家巷走,左边是长沙火车北站的围墙,右边是省体委的围墙,进出姚家巷的甬路靠着左边的围墙,往北走,有一座学校,长铁二小,这里差不多到了苗园里了。

苗园里跟姚家巷差不多大,有几百户人家,有铁路职工宿舍,也有本地原住民,原住民又以民国时期迁徙而来的湘乡人为主。那个时候从浏城桥到便河边,再到姚家巷苗园里,湘乡话飙起走,不懂湘乡话寸步难行。

苗园里的东边是长沙汽车电器厂的围墙,北边是湖南绸厂的围墙,西边是北站围墙,只有南边一条路可以出进。苗园里的甬路连着姚家巷的路,宽的地方能过粪车垃圾车,窄的巷道,两个人谈恋爱手牵手进去,总会要刮蹭到墙壁或者绊倒一件杂物。长沙早几年还有这样的巷子,长沙话叫实(长沙话读si4,音同四)屁眼巷子,住在这种巷子里的人,打的千万不要让司机把车开进去了,不然司机想倒出来的话会想死,特别是下雨天。

那个时候途经姚家巷苗园里的铁路围墙,没有几天正常过,不是在这里打个洞,就是在那里打个洞,你今天刚刚补好,明天又给你挖开。如果规规矩矩照着路走,从苗园里从去北站那一带要二十分钟,而从洞里一窜,只几分钟就到了,铁路职工上下班会从洞里过,那些住在北站在长铁二小读书的同学那就更不要说了,有的同学还是小铁道游击队员。

彼时学校在批《水浒》,批《园丁之歌》,学习黄帅、张铁生,读书只上半天课,开卷考试。铁路局工宣队进学校,队长是名扳道工,长得好像李玉和。队长对画画感兴趣,组织我们画漫画,批判宋江一心想招安进体制,批判李逵只认哥哥不认线!两位工宣队员是列车员,一个教政治,一个教语文,课还讲得蛮好。

工宣队同学校本来就熟,都有子女在这里就读,没搞出什么激进动作。另外一个学校的工宣队则把校长和老师斗成死鱼,还把在学校门口炸葱油粑粑的老倌子捉起批斗,说是腐蚀学生!那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了个动画片,我不记得片名了。影片内容是讲一个逃亡的老地主,他沿街叫卖麦芽糖不是为了生存,而是唆使小朋友变坏。“糖儿甜,糖儿香,吃吃玩玩喜洋洋。”老地主把自己装成糖人,但还是被火眼金睛的小朋友识破。最后,红领巾大队长振臂一挥:“红小兵齐上阵,抓住这个大坏蛋!”

长铁二小门口没有葱油耙耙买,也没有麦芽糖,我们只能在“子油姜”那里买到吃的东西。“子油姜”是我们给店主起的绰号,那家店也叫“子油姜”。严格说它称不上一家店,它是一间茅草屋,里面摆了一张烂课桌,所售的零食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姜,除了子油姜,还有梅子姜、紫苏姜、红姜黄姜姜糖等等。

课间休息铃声一响,总会有一些同学冲出校门,跑到“子油姜”那里,掏出一分两分钱放到桌子上。阿姨一成不变地矗立在桌子后面,右手握着一双竹筷,从那些瓦坛玻璃瓶洋瓷盆中夹一筷子,放到包装纸上,叠好,递给你,收米,一单生意完成,再做下一单生意。

这期间有的同学会开叫:“太少了,太少了!补一点啰。”

阿姨会很不高兴,圆睁着眼睛瞪着你,最多会给你补一片薄姜。


要是你问她:“你箇姜卖好多钱一斤啰?”她会把你㨃(长沙话读lei3,音同磊)得一滚:“你管我卖多少钱一斤!一分钱一分货,你懂这个就可以了嘛!”她满嘴的湘乡话,嗓门大,语速快,我这个湘乡人的后代都不是每句都听得懂。但我保证,那种“你买就买不买就滚”伤感情的话,她从没说过。

最近在网上看到有人盛赞蜜雪冰城是良心企业,四元冰饮还真放了柠檬片,我又想起了“子油姜”,那可是百分之百的纯天然!只是“子油姜”用的包装纸(作业本,课本,报纸),那上面的油墨对食品有无污染?现在可以问DeepSeek,比专家靠谱。

有的小朋友性急,直接用手去接,她会瞄一眼,若是手比较邋遢,阿姨把眼睛一瞪:“不行!有细菌!”

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来的人比较多,后面的同学就会催:“快点啰快点啰!”

“莫急,下节课再来,放学再来,姜不会跑……”

她行动不便,只能靠着两张骨牌凳移动,没办法快起来,也没人帮忙。她不介意细伢子叫她“子油姜”,学生们喜欢吃她的姜,令她倍感自豪。

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去问住在苗园里的同学,他们也搞不清,大人们叫她“冇脚堂客”。苗园里的人这样叫她并不是不尊重她,而是基于习惯,若是你一条腿坏了,或者由于小儿麻痹症导致双腿弯曲,行走不便,他们叫你“跛子(正字是足+拜,现在输入法打不出,读作bai1)”,“跛子别,跛子别,”他们就这样叫跛子,而跛子不会感到不高兴;假如你眼睛不好,或者戴副眼镜,他们就会叫你“瞎子”,瞎子多了,才会分出赵瞎子钱瞎子孙瞎子李瞎子;假如你肥头大耳肚子圆滚滚,他们就叫你“地主”;假如你瘦成一道闪电,他们就叫你“猴子”;假如你喜欢剃光头,他们就叫你“光脑壳”;假如你的后脑勺落枕不对没睡圆,他们就叫你“霸脑壳”。他们这样称呼人完全没有取笑歧视的意思,而是为了更好地记住你这个人。

我们去苗园里找唐征宇同学玩,问一位大爷唐征宇住在哪里?大爷摇头,正好唐征宇从大爷家对面出来,大爷懊恼地一拍大腿:“你们找扁嘴巴哦!怎么不早说?我崽就记得他叫唐征宇!”

“冇腿姑娘”的爷老子在常德会战中被打死了,属于国民党反动派军官,村里不分田给娘,娘带着她从湘乡投奔住在姚家巷的娭毑,娭毑也是有历史问题的国民党军官太太,怕得要死,根本就不敢收留这对母女,她俩就在学校围墙边搭个蓬,在城里还没一年就出事了,两条腿从根部被火车轮子轧断……

我不知道五六十年代这一带铁路线是什么样子,反正在七十年代中期,三天两头要是火车不撞人反而稀奇,扒火车的人太多了,有人是偷东西,有人纯粹是好玩。火车北站什么都有!要很早起床到国营菜店排队购买的黄芽白,在货台堆得到处都是;在市场上根本就看不到的好吃的东西,在这里随处可见;每天都有发往香港的专列,去换取珍贵的外汇。

“冇脚姑娘”出事的时候没老公,没工作没户口,事故的责任不在铁路这一方,她唯一的幸运是出事地点距离湘雅医院近,拣回了一条命!她的两腿截断面用布包起来,平时只能象塑像一样立在一张排骨凳上,当她要移动,只能用手把另一只排骨凳拼拢过来,再把身子挪到凳子上,这样反复循环来完成行走。说实话,这看上去好像古代的人彘。

“冇脚姑娘”在娭毑和母亲死后,世上便再无亲人(有亲戚也不会管她),一个人在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茅草屋生活,一个人做饭洗衣服做小生意,克服令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就说用水,当年苗园里就一个自来水龙头,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邻居帮忙,碰到急于用水,那她只能靠自己移动着排骨凳,把水桶一提一放,靠臂力把自来水运回家中。自来水站距离她家大约有一百米。

至于上厕所,那更加不容易,苗园里姚家巷只有一座公共厕所,当然,家家户户都备了马桶,若是淘粪工不顺便帮她一下,那她也只能象去提水一样的去倒马桶。倒垃圾也是件难事!有时候人们看到拖垃圾车的一边摇铃子嘴里一边嚼着姜丝,那一定是“冇脚姑娘”的馈赠,感谢他帮忙。

当年我们这些细伢子哪懂得这些,我们贪玩好吃,没心没肺,有时候我们口袋里没有米,又想吃姜,进去跟她打商量:“可以赊账不?”她把脑壳摇脱,七里八里说一堆,说什么细别从小养成赊账的坏习惯,长大后会了不得难。

我们几个小朋友被她气得半死,趁她不备,唐征宇从盆里抓起两砣姜就跑。“扁嘴巴,你给我记住,我要告诉你老师,告诉你妈妈!”“子油姜”哇哇大叫。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人觉得她作孽可怜,反倒觉得她像个富有的不近人情的女老板,她的上半身比普通女人还要健壮,特别是她那双手,比男人的力气还大,被她逮住肯定跑不了。我们都怀疑她故意放过唐征宇,也没有去告状。过两天唐征宇又来了,买两分钱的紫苏姜,她好像忘记了这件事。

“子油姜”人真的好!就在那一年有一天晚上,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忙活,只听见哐当一声,虚掩的木门被撞开,一个姑娘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紧接着一个武高武大的青年满哥也礌进屋来,对着那妹子吼道:“婊子!莫在外面丢我的诟(长沙话读gou2)!”

妹子浑身发抖,嘴唇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出来。满哥不由分说,拖起妹子要走,那妹子竟往地上一倒。

房主不高兴了:“你们俩个有话好好说,不要在我屋里扯皮打架!”

那满哥手一扬,指着“子油姜”的鼻子说道:“残疾人莫管空事!你要是敢讨老子的嫌,老子连你一路打!”

她怒骂道:“你敢,你哪里来的小杂毛,敢在苗园里讲霸道?”

青年哥哥把手插进上衣口袋,做出一副要拿出醒头的动作,她轻蔑地笑着,而倒在地上的妹子,被满哥吓住了,惊恐万状地叫着:“别!别……”

妹子被拽了出去,外面墨黑的。整个苗园里姚家巷就这一截路最黑,学校晚上没人,围墙那边没住户,围墙打出了一个洞,洞里面是黑黝黝的铁路护坡,茅草有一尺长。

那满哥正要把妹子往洞里拖,突然听到一阵吼声:“刘四爷!熊猫唧!箇莫得了啰!快点几来啰!”“冇脚姑娘”的喊声象惊雷一样,边上的人家开始有回应了。

那个满哥愣住了,他看见一团黑影像熊猫一样地朝他移转过来,他简直不敢相信是那个没有脚的婆娘,会凭着两把凳子杀过来,他以为是幻觉,她的手抓到了男子的手腕,他不得不松开了妹子。

满哥用力一拽,“冇脚姑娘”从排骨凳上摔下来,她死死地钳住他,满哥用左手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把三角刮刀,她这才松手。歹徒钻进围墙洞里,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妹子名叫小红,那晚,她一个人从经武门铁道口进入铁路,准备回下大垅的家,没多久那个坏人就上来搭讪,问她要不要钱,他有的是钱,并掏出一叠十元钞票。小红骂了一句“神经病”,继续往前走。

那人又一次凑过来,用刀抵在她腰上,威胁她,要是她不听话就一刀捅了她,再把她丢到铁路上,让火车把他压死……小红哪见过这种场合,吓得尿湿了裤子。她瞅准了一个机会,跨过排水沟,冲上护坡,从围墙洞里逃到苗园里,逃到“子油姜”那里,没想到那歹徒狗胆包天,竞敢追过来。

“姨,我当时吓蠢哒,话都不敢说,你是何式想到要飞起救我?”

小红问救命恩人,后者淡淡一笑:“好多细节可以看出来……你跑进来,他在外面等了一气,看清了门子才闯进来……”

“噢一一”小红惊叹一声,这阿姨不仅义勇,而且狡猾,便诚心诚意拜她为干娘。这以后,小红每周都会给干娘送姜,送菜(当然,干妈会给菜钱),原来她家是下大垅的菜农户。

一年后,人民法院审判罪犯,有一个铁路惯偷被判了死刑,他是头独狼,昼伏夜出,姚家巷苗园里的“铁道游击队”都不认识他。他被判处死刑,是因为强奸罪,他用刀胁迫一位女性后,竟把那个塞进受害人嘴里,受害人就是一口,咬断了他的……

小红由于有过一次可怕的经历,去了公审现场,看到那个人被五花大绑,背上插了块木牌。没错!是同一个人!魔鬼!盯着他那张脸,小红反胃,想吐!她进一步想到,若是那天干妈不出手,她早就成了受害者,遭受到如此羞辱伤害,她注定活不下去!她想自己这条命都是干妈给的。

小红后来结婚了,把干妈接到家里,她在八十年代就在下河街做生意,批发子油姜、剁辣椒、猫乳、梅干菜,生意做得很大。几十年过去了,同学中只有唐征宇在玫瑰园见到过无腿大妈,老人坐在轮椅上,由一个保姆推着。

这让同学们都倍感欣慰,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们,当你用一颗善良的心去帮助别人,很有可能就是帮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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