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护城河泛起晨雾时跌进这幅长卷的。
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发烫,再睁眼时青砖城墙已取代了博物馆的玻璃展柜。脚下是夯土官道,木轮牛车正吱呀呀碾过昨夜雨后的车辙,空气里浮动着马粪与槐花混合的奇特气息。几个戴交脚幞头的挑夫扛着竹扁担与我擦肩,扁担两头晃悠的油纸包渗出糖霜,在朝阳下闪着碎银般的光。
"郎君可是要进城?"赶驴车的老汉甩着柳条鞭,他车架上摞着几十个竹篓,新摘的莲蓬还滚着汴河的露水。我慌忙摸向裤兜,掏出的开元通宝让老汉笑出缺牙:"早改用崇宁重宝啦,这前朝旧钱留着打枚银簪倒好。"他扬鞭指向巍峨城门,飞檐下"汴京东水门"五个隶书正吞吐着市声。
城门洞的阴凉里蹲着几个"牙郎",他们膝头摊开的本子密密麻麻记着货单。穿皂靴的税吏正用铁尺丈量布商的车架,丝绸卷轴上"湖州沈记"的朱印在晨光里红得耀眼。突然一阵驼铃叮当,粟特商队载着西域香料挤进城门,领头胡商深目高鼻,腰间错金壶与守城士兵的锁子甲撞出清越声响。
虹桥两岸的声浪瞬间吞没了我。脚店伙计顶着三层蒸笼穿梭如鱼,刚出笼的"梅花包子"蒸腾着肉香;绸缎庄前架起七丈青布,写着"杭州新到遍地锦"的幌子正扑啦啦招展;更妙是临河茶肆里说书人醒木一拍,满座青衣书生与粗褐脚夫同时屏息,连撑蒿过桥的船工都缓了竹篙。
"香饮子!冰雪甘草汤!"戴镂空冠子的妇人推着独轮车叫卖,鎏金执壶里晃着琥珀色液体。我摸出碎银换得盏冰镇紫苏饮,薄荷的凉意尚未入喉,先被斜刺里冲出的"厮波"撞个趔趄。这专在闹市碰瓷的无赖刚要扯嗓嚎哭,巡街的"街道司"兵丁已晃着铁链过来,吓得他兔子般钻入人堆。
桥头药铺前支着"说药"场子,说书人将"理中丸"功效编成鼓子词,围观老丈们边听边往嘴里丢盐炒银杏。对街"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子里,带着海南口音的伙计正给贵妇试香,伽南香混着龙涎的气息漫过虹桥,竟盖住了河面运炭船的腥臊。
我在"孙羊店"歇脚时,邻桌波斯商人正用半生不熟的官话抱怨:"你们大宋的交子好生麻烦,不如萨曼王朝的银币痛快!"他解开皮囊倒出沙金,金粒滚过桌缝的瞬间,三个"闲汉"突然贴近,腰间露出"拦街"短棍的铜柄——这是专在酒肆盯梢的"捣子",柜台后掌柜却早咳嗽三声,巡铺的军巡使立即挎刀进门。
暮色爬上樊楼飞檐时,夜市灯火次第绽开。勾栏瓦舍飘出参军戏的锣鼓,戴簪花的妓馆娘子倚着"栀子灯"招呼过客,红纱灯笼映得她们额间梅妆娇艳欲滴。忽然八匹骏马开道,朱漆马车载着某位衙内疾驰而过,车前"拒马叉子"将人群劈成两半,车后跟着抱古琴的侍女,琴囊上金线绣的仙鹤随步摇曳。
我在州桥夜市被"杂嚼"香气绊住脚步。旋炙猪皮、滴酥水晶鲙、辣脚子姜...四十种吃食在《东京梦华录》里见过的名词全活了。卖"签菜"的老妪将鹌鹑肉串成莲花状炙烤,油星溅在青石板上滋啦作响。更绝是隔壁"酥蜜食"摊子,用糖稀在铁板上浇出牡丹、鸾凤,晶莹剔透得叫人不忍下口。
打更声起时,我攥着半块"科斗粉"靠住汴河柳树。河面画舫飘来琵琶曲,船头歌伎的银泥披帛拂过灯笼,惊起几只夜鹭。对岸"正店"酒旗在夜风里招摇,楼上雅间传出"小唱"清音:"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忽有流星划过虹桥上空,不知是哪个穿越千年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