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6月24日,天光未大亮,四里八乡的扁担就挑着时令鲜货往镇江访仙镇的访仙桥头挤。
油纸伞碰着竹斗笠,青布褂擦着蓝布衫,新摘的莲蓬在笸箩里滚来滚去,裹着艾草香的粽子在蒸笼里冒着白气。
近月轩茶楼的铜壶在炭炉上咕嘟作响,跑堂的拎着长嘴铜壶在八仙桌间游走,青瓷盏里碧螺春的香气混着旱烟袅袅升腾。
小贩王云生蹲在桥头卖菱角,眼角余光瞥见个戴草帽的后生。他蹲身挑拣竹篾里的青虾,指节分明的手却总往腰后摸。这人前襟的补丁针脚细密,后脖梗子却晒得黢黑,像是常年在野地里打滚的。
忽然一声凄厉的“救命”声传来,穿蓝印花布的年轻媳妇跌跌撞撞冲上石桥,发髻散乱得像暴雨打落的栀子花。三个敞着军服的鬼子在后头追得东倒西歪,刺刀鞘拍着大腿啪啪响,活像三条追捕猎物的豺狗。
草帽后生霍然起身,菱角摊被带得晃了晃。王云生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个黑疙瘩,手臂抡圆了往鬼子堆里砸。那土手雷撞上门板发出闷响,骨碌碌滚到豆腐摊子底下。
满街人屏住呼吸,却只见青烟丝丝缕缕冒上来——是个哑炮。三个鬼子吓得屁滚尿流,踩着木屐跑得呱嗒响,那后生拽起瘫软的妇人就往巷子里钻。
“要出大事。”茶楼里抽水烟的老汉吐出三个烟圈,烟锅在桌沿敲得梆梆响。可日头才爬过飞檐,赶集的人反倒更多了。绸缎庄的伙计搭起竹竿晾新到的杭纺,剃头挑子当街支起铜盆,谁也没注意桥东头卷起的黄尘。
机枪声是在九点整炸开的。王云生正给客人称菱角,秤砣还悬在半空,对面布庄的蓝布帘子突然溅上星星点点的红。人群像被惊散的鱼群,茶盏碎裂声、木屐踏地声、婴儿啼哭声搅作一团。
近月轩二楼临窗的老茶客最先中弹,半截身子探出雕花栏杆,手里的紫砂壶淅淅沥沥漏着茶汤。
鬼子把东西街口封得铁桶似的。日酋牛尾眯着三角眼,刺刀尖挑开米店的麻袋,雪白的新米混着殷红的人血,在地上洇出诡异的图案。他们像驱赶牲口似的把百十号人往茶楼里撵,穿长衫的账房先生抱着算盘,卖糖人的老头攥着未成形的糖稀,梳着抓髻的小媳妇紧紧搂着装满鸡蛋的竹篮。
“太君,这是小店的孝敬……”绸缎庄王掌柜抖着手递上怀表,表链晃得人眼晕。牛尾狞笑着扯断表链,表盘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机枪架上门槛时,王云生缩在柜台底下,看见跑堂阿四的千层底布鞋突然腾空——他整个人被子弹掀到了半空。
三间门脸的茶楼成了血肉磨坊,二楼地板渗下的血珠连成线,在楼梯口汇成暗红的小溪。有个戴瓜皮帽的老者试图爬向侧门,刺刀从他的后腰狠狠贯入。王云生是被压在米缸底下逃过一劫的。等枪声歇了,整条街静得能听见血滴从檐角坠落的声音。
近月轩门前的青石板被染成酱色,茶旗破布似的耷拉着,上面还粘着半片指甲盖。河水裹着浮尸往下游漂,有个穿红肚兜的娃娃抱着半截莲藕,随波起伏好似睡在摇篮里。日军的这一次报复,杀死了112名无辜百姓,很多是在茶馆内喝茶的老人和孩子。
访仙桥
日军的暴行必须血债血偿。几日之后,新四军伏击了制造血案的牛尾小队,刽子手牛尾小队长、石塚生分队长等被乱枪打死,牛尾小队被全歼。这是罪行累累的日军应得的下场。
王云生亲眼目睹了这一桩惨案,亲眼看到了日军对一个小镇的屠杀。他亲眼看到了日军对老弱的暴行,112具无辜百姓的尸体摆在石板路上,那种场景他终生难忘。
惨案遗址
几十年后,王云生从一个青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当他再次回忆这桩惨案时,他总是忍不住哭着说道:
“日军究竟有多残忍?他们连老弱都杀,他们简直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