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林默像往常一样沿着明湖跑步。五月的风裹挟着湖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他喜欢这个时刻的城市，一切都刚刚苏醒，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安静。
转过一个弯道，林默突然放慢了脚步。前方不远处的湖边长椅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子。她一动不动，只是盯着湖面，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林默本不想理会，但当他跑过她身边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钻入鼻腔，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这味道..."林默皱起眉头，某种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却又立刻消失不见。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微微侧过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手腕上戴着一个医院常见的塑料手环。
"你在看什么？"林默脱口而出，随即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尴尬。
女子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湖面上。"你看，"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水里的我和岸上的我，哪个更真实？"
林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湖面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微风拂过，倒影便碎成千万片，又在水平静后重新拼合。
"当然是岸上的你。"林默说，"倒影只是幻象。"
女子轻笑一声："是吗？可我总觉得，水里的那个才是我认识的人。"
林默注意到她手腕上的手环隐约可见"市立第三医院"的字样，还有一个小小的数字编号。他犹豫了一下，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
"我叫林默。"他说。
"苏雨。"女子回答，但她的眼神飘忽，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确定。
"你住在这附近吗？"林默问道。
苏雨——暂且这么称呼她——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环，"医生说我需要多出来走走，有助于恢复记忆。"
林默这才明白她可能是医院的病人。他注意到苏雨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湖面，仿佛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召唤她。
"你很喜欢水？"他试探性地问。
"一部分的我入土，一部分的我入水。"苏雨突然说出这句奇怪的话，然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它的香味我偶然经过...偶然经过我...我的偶然没必要记取吧？"
林默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这些话像是某种诗，又像是精神错乱的呓语。但更让他不安的是，这些话在他心中激起了某种共鸣，仿佛他曾经在哪里听过。
"你在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苏雨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走到湖边。林默跟了上去，生怕她会做出什么危险举动。但苏雨只是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碰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随着涟漪扭曲变形。
"凭栏人背影多像我..."她喃喃自语，"脑海波浪翻滚..."
林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在水中的倒影。确实，那个模糊的影子与她的背影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他突然意识到，苏雨可能正在经历某种严重的精神困扰，而湖水成了她投射内心世界的媒介。
"至少对水鸟充满疑惑，对鱼充满好奇..."苏雨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对自己的倒影全是欣赏..."
林默注意到她的手环上除了医院名称，还有一个名字：周雨桐。显然，这才是她的真实姓名。苏雨可能是她记忆混乱后给自己取的名字，或者是她过去的某个身份。
"周雨桐？"林默试探着叫出这个名字。
苏雨——或者说周雨桐——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慢慢转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然后是短暂的清明。
"那是...我的名字？"她问道，声音颤抖。
林默点点头，指了指她的手环。周雨桐低头看着手腕，表情从困惑逐渐变为接受。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难怪我总觉得'苏雨'这个名字不太对劲。"
她重新望向湖面，这次的眼神更加专注。"我没有怨恨，"她突然说，"即使失去了记忆，我也没有怨恨任何人。很奇怪，对吧？"
林默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奇特的境地：面对一个陌生人，却似乎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身份。这种认知上的错位让他感到既困惑又莫名亲切。
"你经常来这里吗？"林默换了个话题。
"第一次。"周雨桐回答，"但我感觉这里很熟悉，就像...就像我曾经属于这里。"
林默望向湖面。阳光越来越强，水面上泛起细碎的金光。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曾带他来这个湖边钓鱼。那时的湖水比现在清澈，能看到鱼儿在水下游动。父亲去世后，他就很少来了，直到最近开始晨跑才重新发现这个地方。
"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林默不自觉地开口，"有些你以为永远忘不了的，慢慢就模糊了；有些你以为早已遗忘的，却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回来。"
周雨桐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说得对。"她说，"就像这湖水的味道，让我想起...想起..."她的声音逐渐消失，眉头紧锁，显然在努力抓住某个转瞬即逝的记忆片段。
林默突然意识到，他闻到的栀子花香并非来自周雨桐，而是来自湖边不远处的一丛栀子花。这个发现让他莫名失落，仿佛某种隐秘的联系被切断了。
"你住在三院？"林默问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周雨桐摇摇头。"我自己能回去。"她站起身，拍了拍牛仔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谢谢你...林默？"
"是的，林默。"
"谢谢你，林默。"她微笑着说，"和你聊天很愉快。虽然我还是不太确定我是谁，但至少现在我知道了一个名字。"
林默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种冲动想叫住她，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周雨桐的背影在晨光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湖边的树影里。
他重新看向湖面，水中只有他自己的倒影。但奇怪的是，那个倒影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既是自己，又是别的什么人。
"一部分入土，一部分入水..."林默不自觉地重复着周雨桐刚才的话，感到某种深层的共鸣。每个人不都是如此吗？一部分的自己埋葬在过去的记忆中，一部分的自己溶解在当下的体验里。
他深吸一口气，湖水的味道混合着远处飘来的栀子花香，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嗅觉记忆。也许有一天，他会忘记今天早晨的这次偶遇，就像周雨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样。但此刻，这个瞬间却如此真实而清晰。
林默最后看了一眼平静的湖面，转身继续他的晨跑。身后，一阵风吹过，湖水泛起微波，所有的倒影都碎成千万片，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无数记忆的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