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初，昆山检察院未检检察官韩雪带领包桥小学三年级学生赴昆山市校外实践基地法治教育馆学习。受访者供图
一起未成年人酒吧聚众斗殴的案件发生后，检察机关办案有哪些步骤？审查批捕、起诉是常规选项，同时还有诸多司法保护延伸选项，如督促行政主管部门对涉案酒吧依法处罚，根据涉案未成年人具体情况适用社会调查、心理评估或观护帮教等特殊制度，依托社会支持体系对办案专业化和帮教社会化成果进行评估等。
如何延伸“非常规”职能？延伸到何种程度？司法实践中，往往依赖未成年人检察（以下简称“未检”）检察官办案经验，难免存在有价值的监督线索发现难、涉罪个体处遇难、社会服务效果验收难等问题。
去年以来，江苏省昆山市人民检察院（以下简称“昆山检察院”）探索“精准画像+社会支持+科学测算”未检高质效履职评价标准，拓宽未成年人犯罪预防与治理辐射半径。正如这一标准的名字“灯塔系数”，其为未成年人搭建坚实“灯塔”，托举起未成年人的未来。
2024年11月14日，昆山检察院未检检察官们讨论重点场所违规接待未成年人模型应用情况。受访者供图
涉罪未成年人的“案外因子画像”助力有效观护帮教
2017年以来，昆山检察院先后对145名涉罪未成年人提供观护帮教、家庭教育指导等司法服务，帮助95人通过附条件不起诉考验期。
目前的未成年人检察司法实践中，如何筛选出帮教对象？以昆山检察院为例，年均引入司法社工协作观护帮教案例约30个，多是由承办人凭责任心和经验确定的。
昆山检察院副检察长张安娜认为，如果检察官的经验能标准化，不仅能帮助办案新手迅速上手，更能避免误判，把司法资源用到“刀刃上”。
昆山市青阳办事处富华社区设立的未成年人社会观护站针对无就业、无就学、无固定住所的“三无”涉罪未成年人开展帮教，18年来，共帮教了49名涉罪未成年人。
为了复盘18年的观护工作，张安娜将49本贴满了发黄的手写帮教体会的记录抱回检察院，一本本研究。她觉得，将家庭完整、父母帮教心态积极的流动未成年人交给社区观护，就是“案外因子画像”在18年前的萌芽。“一代代未检人用经验、习惯甄别涉罪未成年人的特征，选择适用哪项特殊检察制度，什么样的孩子适用什么制度，能否探索出规律？”
未检检察官张鹏记得一起发生在2023年6月的案件，16岁女孩小悦（化名）组织一群“花臂”少年在出租屋殴打前男友，致其脊柱损伤，构成人体轻伤二级。公安机关提请批准逮捕时，张鹏直觉判断，应首先进行心理评估，“因为犯罪手段明显超过必要限度”。
当年5月，江苏省首家涉案未成年人心理评估中心在昆山检察院成立，由昆山检察院会同市卫生健康委员会联合打造，遴选了10名专家为涉罪未成年人提供心理援助。专家参与了小悦案的首次提审，第一句话“你愿意相信我吗？”让小悦泪流满面，她表示，殴打前男友的原因是“生气他也和他们一样不在乎我”。
“他们”是谁？画出案外因子的是社会调查。社会工作者参与涉案未成年人教育矫治、保护救助，包括开展社会调查、观护帮教、心理疏导、家庭教育指导等，这是基层深化未成年人检察社会支持体系的重点工作。
昆山市大同社会工作服务中心负责人周菲在审查起诉阶段，对小悦开展社会调查。周菲发现，小悦母亲17岁生下小悦后，又结了两次婚，陆续生下弟弟妹妹，其中一次婚姻期间，要求小悦人前只能叫自己姑姑。“这是她的案外关键因子。”
近100页的社会调查报告说明了小悦的家庭和个性情况、涉案情况、行为认知和帮教条件。 在社会调查报告附件中，周菲尝试用“生态系统图”和“生命故事线”两种社工分析工具，画了两张图。生态系统图由多个圈、线、波浪组成，展现了小悦身边的横向平面人际关系，涉及父亲、家庭、朋辈关系。而生命故事线是一条轴坐标，纵向梳理她幼年、童年到少年的大事件。
周菲说，对于小悦针对性地开展家庭教育指导和职业生涯规划指导，不仅有效修复了她和父母的关系，还帮她获得了专业运动员资格。
在对参与聚众斗殴的16岁男孩小林（化名）开展帮教中，小林说他由奶奶带大，“没爸没妈不需要帮教，坐了牢还有人管饭”。绘制案外因子画像时，根据小林成长经历、家庭结构、教育背景，社工分析，小林能否顺利回归社会的关键为父爱缺位这一异常因素，检察官安排了1名男性社工“扮演父亲”，最终，小林通过了附条件不起诉考验期。
2025年元宵节刚过，昆山检察院未检检察官许成巧和社工事务所司法社工讨论家庭教育指导中使用的“家长成长记录手册”内容设计。受访者供图
实践中不断完善未成年人司法社工服务评估体系
2021年3月，上海社会科学院姚建龙专家团队工作室落户昆山检察院。4年来，双方共同研究、实践。2021年，最高人民检察院、团中央印发了《关于开展全国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社会支持体系示范建设的通知》。
作为非示范地区的基层检察机关，昆山检察院采用“检察+高校+社工”模式，检察院牵头，协同高校开展课题研究，研发设计具有共通性、标准性、实践性的评估指标体系，会同社工组织依托这套体系在实践中完善工作模板。
一年的研究分析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司法社会工作服务总体评估及涉及合适成年人、社会调查、观护帮教、家庭教育指导四方面的评估体系搭建起来了。以观护帮教、考察教育评估为例，由服务规范性、服务专业性、服务成效性、减分专项等4个一级指标和7个二级指标、13个三级指标组成。
周菲注意到，观护帮教、考察教育评估减分专项中，有“发现帮教对象有再犯倾向但未及时上报、制止”这一情形。最近，她在帮教小望（化名）中遇到了难题。16岁的小望长期深夜不归，一次与朋友深夜拉车门盗窃，检察机关作出了附条件不起诉决定。接受帮教中，小望找到了奶茶店的工作，偶尔会晚归，这种情况是否有“再犯倾向”？
张鹏建议周菲启动“3次提醒+1次司法机关约谈”的督导方式，“帮教中很多情况不能一刀切”。张鹏记得，3年前，社工对参与聚众斗殴的小飞（化名）帮教时，发现小飞因两次违法被治安处罚，公安机关告知情况后，检察机关决定批捕、起诉小飞。“吃一堑长一智，虽然那次帮教失败了，但督促我们抓紧规范司法社会服务评价标准。”张鹏说。
算法研判未成年人保护类案法律监督线索
去年年底，全国检察机关大数据法律监督模型推广活动中，昆山检察院开发的“重点场所违规接待未成年人监督模型”被全国330多家检察院应用。模型的诞生，源于全国检察机关未成年人检察业务标兵、昆山检察院未检部副主任卢晨办案中遇到的痛点。
2021年9月，4名14岁女孩入住某宾馆一个月，其间被组织、强迫卖淫。
以组织卖淫罪等罪名严惩犯罪者之外，公安机关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对涉案宾馆罚款5000元，责令其限期改正。卢晨在办案中发现，2020年5月，宾馆就因未登记住宿人员身份信息被行政处罚3000元。“更为恶劣的犯罪发生后，罚5000元效果又能有多大？”卢晨很是担忧。
2021年6月1日起，修订后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实施，规定了旅馆、宾馆、酒店等住宿经营者接待未成年人入住的义务及责任。“未成年人保护法是上位法，应当优先适用。涉案宾馆的不作为，明显属于‘造成了严重后果’。”卢晨认为。检察机关依据未成年人保护法对公安机关发出检察建议，建议撤销第二次处罚决定并重新作出处罚。公安机关采纳了建议，责令涉案宾馆停业整顿，并处罚款3万元。这一次，让宾馆经营者“痛到不敢再犯”。
办理一个案件显然不是目的。为了梳理类似行政处罚缺位、不到位情况，卢晨整理了2021年至2023年昆山检察院受理的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发现发生在酒吧的有15件，占比约24.7%，涉案未成年人达23人。KTV、酒吧等场所违规接待未成年人问题，存在线索发现难、易忽视、检察机关易遗漏监督线索等监督难点。
类似问题多发，法律监督是“刚需”。为此，昆山检察院决定借助大数据模型，从问题多发性、数据可取性、操作高效性、监督紧迫性4个维度，就监督线索从0至100%给出指数评价。经检察官联席会议统一测算后，对超75%评价指数的线索进行监督。
未检部将21个涉未成年人重点场所关键词一个个扒出来。其中，“私人影院”“电竞酒店”“密室逃脱”“剧本杀”等新业态领域场所也被一一列举。“重点场所违规接待未成年人监督模型”上架。
法律监督方式多样，本质相同。“以往主动寻找法律监督点，常常靠经验、靠概率。”2022年5月，张鹏曾发现当地的城市湿地公园木栈道缺少围挡，在全市范围开展儿童在公园水体活动安全公益调查。两名女检察官启动“铁脚板”模式，两周内调查了13个公园。“现在回头看，如果前期对于‘数据可取性’研判得再细一些，政府公开信息中的公园栈桥规划图等研判充分，效率会更高，结果会更精准。”最终推动全市137处公园绿地的安全隐患整改了40多处，张鹏仍有遗憾。
在2025年江苏省首批优秀社会治理检察建议评选中，昆山检察院提出的提升住宅小区公共空间儿童安全工作检察建议入选。这份建议源于一起小区儿童活动区域道路缺乏隔离设施，引发人车碰撞致儿童死亡案件。根据4个维度分析，承办检察官紧扣“紧迫性”“多发性”等关键词，最终将小区水体、用电安全等发案风险点均纳入检察建议。
“司法的刻度，要转化为守护的温度。”昆山检察院检察长王国庆表示，将深化探索灯塔系数，促进每项未成年人检察特殊制度的适用、每个帮教环节的推进、每次法律监督的启动都可量化、可追溯、可复制，“让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则无死角实现”。
来源：中国青年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