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母亲的自我剖白

我的小家伙刚出生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仓皇的日子。哺乳，换尿布，哄睡，声声的啼哭，无数的夜醒，让我变成了一个空心的工具人。我没有精力和家人朋友交流，也没有任何余力去思考彼时的生活。那段日子过去后，我似乎也切断了那段辛劳的过去，只留下一个更为虚弱且假装失忆的自己。

翻开玛丽昂·法约尔的《小家伙》时，一股熟悉又复杂的滋味袭来，她诱导着此时的我，回看我自己的小家伙给生活带来的长久改变。这薄薄一本《小家伙》，每每翻开其中的一页，就唤起我良久的回忆与思索。而我最大的感叹就是，作者玛丽昂·法约尔真的是一根尖锐的刺。

小家伙并不“小”，她/他给家庭带来的是一场大风暴

“大”和“小”，其实是一种流动的状态，并不受限于体积。就比如说书里的这个小家伙吧，他的“大”，作者在最开始就以视觉上的夸张和逻辑上的合理呈现出来了。封面上的小家伙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小家伙侧睡的时候，他就抱着变得很小很小的父母；封底的小家伙趴着睡的时候，他小小的父母就完全被压在庞大的身躯下了。

而内页里，那个横在夫妻之间的大宝贝，则更形象地体现了小家伙到来之后、夫妻之间更重意义上的被隔断——画中的小家伙朝向母亲的一方，也实在是真实生活的写照，在小家伙慢慢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母亲都更为依恋。因着这样的缘故，女性的夜确实更长，而睡眠时间却更短。

我想小家伙一定也带给玛丽昂本人不小的冲击。初为父母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可爱的小家伙，会一跃成为人生中最让人头大的存在。尤其是看到封底的图时，我就会想到育儿初期，我的小家伙无限占据我的时间和精力，整个世界缩减到只有我的小家伙，她在我眼中是无限大的——尤其当她生病发烧的时候，做父母真的就是有一种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紧张感，不是很乐观的我，通常会把小家伙的小事情想象得非常严重。

回过头来，也会笑话当时照着书养孩子的自己。但当时的我确实是没有办法从小家伙的影响中脱离出来，说它是光环也好，阴影也罢，反正“从容淡定”这个词在我育儿初期的字典里是不存在的。

小家伙是我们生活中的变量，人生中不一定非要有这个变量，但是他只要出现，就必然会给家庭带来一场巨大的风暴，而且这种影响是持续性的。

哺乳被赞美、被渲染、被鼓励，哺乳期的辛劳却无人在意

养育小家伙的日子里，哺乳期是难熬的。乳房在《小家伙》中反复出现，有时候是一把大雨伞，伞下是嬉戏的孩子们；有时像一个巨大的抱枕，爸爸和孩子都趴在上面，依偎着它幸福地睡着；还有时会像一个鸟巢，里面安坐着我们的小家伙。总之，乳房就是小家伙的安乐窝，是能量的来源，也是安全感所在。

但玛丽昂并没有去美化哺乳这件事，在一个对开页中，左面一页，画者把乳房设计成了碗，里面盛满了乳汁，孩子在捧着喝——孩子的身边不是一碗乳汁，是一碗又一碗！它让我想到了自己无数次的哺乳，被咬破流血的乳头，乳腺发炎时的胀痛。而右面一页中是一位母亲，她身体的乳房部分被掏了一个大洞。

当然，大家也会赞颂母性的伟大，社会上也在一直普及母乳喂养的重要意义，但更多时候这是针对女性群体而言的，在这种赞美中，哺乳的过程也被美化。具体到个人身上，有些事情因为它的重复性，大家慢慢习以为常而忽略它的重要性，也忽略做这些事情的人的辛劳，承受力弱的人甚至会被扣上“矫情”的帽子。玛丽昂注意到了，她既知晓这件事的重要性，也意识到了女性在哺乳过程中的不易，因为她就是其中的一员。

被掏空的母亲，活着不等于享受

这本书里，有很多不完整的父母，他们一部分被掏空，一部分被蚕食——有一幅画是小家伙们在吃妈妈的头发和爸爸的肩膀。育儿期的人正值壮年，在表面看来，作为父母还很年轻，还能孕育生命，好像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但客观来说，这种付出也是巨大的消耗。虽然作为父母，大多数人主动选择了生养小孩，但是消耗本身也是客观存在的。玛丽昂以图像表达的形式，直观地呈现出这种巨大的消耗——那就是你的整个人看似还在，但其实你的一部分被拆解了，《小家伙》里就还有已经快要散架的父母。凭借独特的超现实绘画手法和敏锐的思考，玛丽昂提取出这种细微的感受，明确地传达给感同身受的我们。

当我们在现实中打转，只能匆匆忙忙跟着孩子的节奏走的时候，我们很容易成为空心人和工具人，产生一种自我被掏空的感觉。就拿我自己来说，在哺乳期之后就发生了贫血，直到如今，整个人的精力也没完全恢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很难集中精力去思考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母亲，失去了其他的身份。所以看到书里反复出现的被掏空的母亲，我很难不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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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孩子和我们期待的孩子，不是同一个人

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爱，因为身份不同，其中包含了很多复杂的成分，可能是牺牲和奉献，是依恋和不舍，也可能是隔阂、厌倦和阴影，而彼此之间的失望也是经常出现的。

我们曾经预想过孩子的模样、性别、脾气、性格，就像《小家伙》的一个对开页里，左面一幅图是夫妻二人在白纸上画出他们理想中的小家伙，然而在右面的图中，一个和他们预期并不相同的孩子探出了头，惊讶的妻子捂住了嘴，丈夫也是无所适从。

甚至在小家伙的成长路上，我们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孩子进行着“裁剪”和“雕琢”，试图让孩子符合我们的预期。书中的一幅图里，父母为了让孩子符合他们的标准，残忍地剪掉了孩子的身体；还有一幅图中，父母把孩子当成石像来雕琢，自认为创作出了成功的作品；还有一幅图中，母亲高举着教鞭，成为高高在上的教育者。很多地方都画出了父母的“野心”——试图从头脑到外形、全方位打造一个符合自己期待的孩子。

我想，这是玛丽昂作为一个家长的反思：我们的裁剪是不是只是粗暴的切割？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只是一种驯化？我们的期待是不是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我们所谓的托举是不是只是孩子的枷锁？

当我们客观审视自己的孩子时，就可能窥到真实的自己；当我们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亲子关系，就发现我们期待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根本是两个人——我们自己的期待，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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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小家伙，和曾经是小家伙的自己

我一直觉得，玛丽昂在《小家伙》的创作过程中，眼里有两个小家伙：一个是自己的孩子，一个是曾经作为孩子的自己。当我们养育小家伙的时候，就有更多的机会“回到”自己还是个小家伙的时候。

有一幅沙滩捡拾脚印的画面，给我的触动非常大。画面中的父亲在沙滩上走，留下一串脚印，他的孩子跟在身后，把父亲的这个脚印捡起来，放到了自己的沙桶里，父亲一路走，他就一路捡。当我们作为小孩子的时候，长辈对我们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们真的就像画里的那个小孩一样，把父亲的每一个脚印都当作珍宝收藏。脚印象征着一句话、一个想法、一个举动，但其实那只是长辈在人生过程中的随意输出，对错都不一定，但那时的我们把这些看得非常重要，甚至在潜意识中，我们深深认可并接受了这些行为的方式。

当然，这绝对不是一个小孩子当下能感受到的，而是作者在长大之后，折回来看她自己的成长过程时，发现父母长辈给她带来的深远影响。

还有一幅画里，画的是母亲和女儿隔着镜子彼此对看，互为镜像的母女传达出一种深深的宿命感。也许女儿的未来就是妈妈的样子，也许妈妈的曾经就是女儿的现在？生命究竟是不是只是一种简单的循环呢？我们是不是可以跳脱宿命、去拥有各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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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当我们的痛苦是真实的，我们的美好才是真实的

初看《小家伙》的时候，我觉得玛丽昂是一个太过理智、甚至有点儿无情的人。继续看下去才明白，正因为这种尽量去除情绪化的理智，才让她能够最客观地去看待世界的多面性，懂得去肯定个人的付出。她没有去美化生活的任何一个环节，而是选择硬碰硬地去呈现一段人生的旅程。当我们不美化生活，生活才真正开始，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的痛苦是真实的，我们的美好才是真实的。

玛丽昂这么有才情的一个人，蛮可以凭借她绘画的技能和聪慧的头脑，成为一朵人人艳羡的玫瑰花。但她并没有，她选择积蓄能量，真实地面对每一个当下，长成一根尖锐的刺。我不能去评判到底是玫瑰好还是刺好，但我知道玛丽昂是一根刺，而我喜欢这根刺。她划开你试图伪装的表象，戳穿你试图美化的梦，给你一个客观的现实。这个现实到底残酷吗？我觉得也未必。泪点很低的我，读这本书的并没有因为勾起过往辛劳的回忆而落泪，我想是因为玛丽昂有直面的勇气，也把这种勇气传达给了我们，这是我翻看《小家伙》之前没有想到的。过具体的人生，画抽象的作品，却又离现实最近，玛丽昂的作品，只能用奇妙来形容了。

时间和小家伙为我们刻上皱纹，但我们生命的广度就一定会因为这段旅程而拓宽吗？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人生不一定会越变越好，但玛丽昂告诉我的是，更畅通的人生路上，可能是伴随着无数的接受、挣扎与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