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辉

二〇〇二年清明时节,与丁聪先生一起,前往枫泾,为他父母扫墓。这是他多年后第一次重返故里。吉林卫视“回家”栏目,此次专程拍摄丁聪的故乡之行。

“小时候,父亲带我到故乡去看祖父的坟,可是没找着。是在嘉善枫泾,地处江浙两省交界,现划归上海市。父亲十二岁就背着包袱来到上海,当了十年当铺学徒。在此期间自学画上了画。后来既画讽刺社会现象的政治漫画,也画月份牌上的时装女人,成了当时的出名的画家。二十年代刘海粟创建中国最早的美术学院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时,请父亲担任教务长,教过素描。接着,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养一家老小,在烟草公司上班画广告画。”

秋雨时节,我们又一次来到上海老弄堂——黄陂南路八四七弄。

“这里过去叫天祥里三十一号,我们家住第五弄第九家,后来又改叫恒庆里,然后叫现在的名字。”

“我生在南市,八、九岁时父母搬到这里。”

我们穿过窄小的弄堂,找他的家。丁聪走到家门口,指着右边门墙说:“父亲当年组织了中国的第一个漫画协会,招牌就挂在这里。五十年代才捐给博物馆。”

“你看,那个跨街楼,叶浅予当年就住在二楼。那个窗户就是。楼下住过陆志庠。特伟住在后面。”“这是张光宇住过的。当时叫十九号。”


丁聪与父亲丁悚

丁家一时间成为明星、艺术家们会聚的场所。每到周末假日,这里俨然是上海一个热闹的沙龙。张光宇、叶浅予、王人美、黎莉莉、周璇、聂耳、金焰……

黄苗子先生回忆过一九三二年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情形:“那天大约是个星期六晚上,一大堆当时的电影话剧明星分布在楼下客厅和二楼丁家伯伯的屋子里,三三五五,各得其乐,她们有的叫丁悚和丁师母做‘寄爹’、‘寄娘’。由于出乎意外地一下子见到那么的名流,我当时有点面红心跳,匆匆地见过丁家伯伯,就赶快躲到三楼丁聪的小屋里去了。”

作为长子的丁聪,虽然还在上中学,却已成了这些明星们喜欢的小成员。他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谈笑风生。聂耳来到丁家,与年少的丁聪成了好朋友。

一次他曾这样对丁聪说:“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姓丁,我姓聂,写起来,一个最简单,一个最麻烦。”丁聪也曾缠着聂耳走进在“亭子间”里的小房间,给他讲一个个恐怖的故事。

“有一次聂耳喝醉了酒,走到天井里,顺着墙爬到阁楼上去睡觉。”走到天井,丁聪指着墙角告诉我:聂耳就是从这里爬上去的。

聂耳一九一二年二月十四日生于昆明,籍贯玉溪。一九二七年考入云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九三〇年到上海,参加反帝大同盟。一九三三年初,聂耳由田汉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三四年,田汉与聂耳合影,这应该是他们的第一张照片。聂耳儿时开始弹奏三弦,后来成为著名的音乐家。他为田汉歌词《义勇军进行曲》谱曲,顿时引起轰动。

聂耳一直爱写日记。从一九二六年,一直写到一九三五年。我策划的日记文丛,由大象出版社出版,二〇〇四年便出版了《聂耳日记》。

一九三五年四月一日,聂耳准备启程前往日本。在日本期间,他一直在写一些日记。最后一页日记是七月十六日。谁料想,第二天聂耳在日本海滨下海游泳,不幸溺水身亡,年仅二十三岁。多年之后,一九五九年,导演郑君里拍摄《聂耳》电影,由赵丹出演。

这一天,枫泾丁聪祖居揭幕之日,可谓最为开心的时刻!参观过程,意外发现周璇写给丁悚先生的三封信。

周璇一九二〇年八月一日出生于江苏常州,一九三一年加入明月歌舞团,因演唱歌曲《民族之光》而受到关注。一九三二年发行个人首张唱片《特别快车》。一九三四年凭借歌曲《五月的花》成名。一九三五年进入电影圈。一九三七年主演的剧情片《马路天使》成为其表演生涯的代表作,她演唱的影片插曲《天涯歌女》、《四季歌》亦在华人地区流行。一九四六年周璇赴香港发展,一九四七年主演爱情片《长相思》,由她演唱的影片插曲《夜上海》成为华语歌坛的代表作品之一。一九五〇年从香港返回上海,一九五一年因突发精神病而被送入医院治疗。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二日在上海病逝。

周璇逝世才三十七岁,整个中国文艺界为之伤痛,周璇的治丧委员会名单有诸多爱戴她的同仁。唐大郎先生得知噩耗,写下一诗缅怀周璇。

送周璇入殓

悠悠从此失香魂,各把深怜付泪痕。

但使泉台衔旧恨,再难张眼沐新恩。

每一个朋友在送周璇入殓的时候,几乎都是这样互相叹息说:她过尽了坏日子,现在遇到好日子了,病又不让她过了!

周璇的饰终典礼,都是由生前好友筹划的。身上的衣服,也是经过大家设计。给她穿了深绿色的丝绒旗袍,带上白手套,加上项珠,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

她在几个月前,神经失常症医复以后,已经养得很胖,但得了脑炎症以后,又瘦了。

(香港《大公报》一九五七年十月五日)

一个美丽的周璇女士,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五天之后,唐大郎又写下另外一篇文章,谈他一年之前去黄宗英家中。唐大郎与兄妹两人聊天,这时,几个孩子回家。唐大郎写道:

宗英是那样爱惜孩子。但是,她突然问我,你知道这孩子是谁吗?我奇怪起来,反问她: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她点点头,又轻轻地说,不是的,是周璇的儿子。

……过了片刻,我同宗江兄妹,一道出门,上文化俱乐部吃茶点。在茶座上,我又问起方才那个孩子的情况。宗英才告诉我,他是周璇生的,孩子生下以后,母亲已经得病,无法管理孩子,所以她把孩子接受过来,代替周璇尽了抚育的责任,已经好多年了。

从孩子身上,宗英又给我谈起了周璇的病状。当她的病在不正常的时候,“上影”厂的朋友们,都会自告奋勇地去服侍她。很多人都受过病人的“虐待”, 但丝毫没有怨言。她们只盼望周璇能够早日恢复健康,使她在新中国的银坛上,再露几年光芒。

可是周璇终于不治。

在万国殡仪馆里,朋友们向她临吊的时候,宗英带了周民(周璇孩子的名字)也向灵前参祭。在本文附刊的这张照片上:金焰正在读祭文;黄宗英悲痛地带着周民站在旁边。尽管周璇之死,旧社会给了她万千创痛,但她若地下有灵,知道自己留下的一块肉,在她生前的友好家中,被照顾得十分周到时,也会稍稍瞑目的吧!

(香港《大公报》一九五七年十月十日)

唐大郎笔下所写的周民,一直由黄宗英带到家中,由她细心照料周民,尽自己抚育的责任。

周璇在三十年代写给丁悚先生的三封信,都没有写具体日期。

第一封信

老丁先生:

好久没见你老人家了,想必安好。

我在廿三日早车到杭州,廿四日就是健子的红日,也怪热闹的。等结婚照印来也送丁先生的。还有健子说她看看丁先生,假如丁先生去杭话,可请到她处玩,一定要去玩的。

廿六日早车我也回上海了,因为晚上时间太晚,恕不能来拜望你,丁先生与丁师母请原谅!

那天我到公司补戏,陈先生告诉我,说是两姊妹袁美云,不想我演这妹妹一角色,她自己要演二角色,他要我别生气,也不要说。我晓得告诉丁先生是不要紧的,大概丁先生也知道吧!本来单子上也印好了美云与我的名字,现在她同徐苏灵先生说是不愿与我一块儿演戏,她要自己演。我不会生气的,同时我只要别的戏努力,对吗?

假如丁先生有什么事要我来的,那么,丁先生叮嘱通知我一声,下午来府上玩。

《化身姑娘》还没拍完呢,等太阳好,就要拍外景了,所以这几天没时间。

因不能来府拜望,只得来信问候!请丁先生丁师母原谅我这孩子!

丁先生丁师母哪天来我家玩吧!

静安寺愚园路庆云里一号,三号也是。

小周子草上


周璇致丁悚先生第一封信 (1)


周璇致丁悚先生第一封信 (2)

第二封信

丁先生:

好久不见了,你老很好吧!璇因拍戏忙,没工夫来拜访你老!新华拍戏工作倒很好,这几次老拍到天亮回家。那边乡下地方空气真好,阿斐住在那边倒是真开心呢。因时间急促,每次都没机会去望她。有一次我请一个人去叫阿斐来公司玩,谁知他们都不在家。我倒有好久不见她了,你老替我望望她。

这二张照片是拍狂欢之夜时拍的,不像我了吧?寄来给你老看的。问丁师母好!

周璇草上


周璇致丁悚先生 (第二封)

第三封信

老丁先生:

照片给你寄来了,本想星期六带来,后因几位朋友他们快回杭了,所以,我得同他们玩,不来你丁先生家了。

这张小照,是席与群先生昨天送了我五张,知道丁先生喜欢,所以也送你一张,不过几个字弄坏了。

对于去南洋事,昨天张少甫先生来同我说,不过我是不成问题的,新公司答应就好了,你丁先生愿意否?我希望这次去,能很快活地回来,对吗?好了,有话我还要同丁先生说呢。祝丁先生

好!丁师母好!

璇草


周璇致丁悚先生第三封信

在秋雨时节,我一直在听丁聪讲述着这间房子里的故事,讲述父亲的故事。

“母亲不到十六岁生我,九十四岁过世。生我那年,父亲二十五岁。他们一共生了十来个孩子。我长大后,家里每多添一个孩子父亲就要给我道一次歉。他的意思是我是老大,以后要负担他们。一九三五年中学毕业后,家里困难,有一大堆孩子要养,我就没有继续上大学。第二年由黄苗子介绍我进了《良友》。我挣的钱,统统交给父亲。离开上海后,固定往家里寄钱。”

丁聪还说到了父亲的死。

“文革中,我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鸳鸯蝴蝶派’,我们家也被说成是‘特务联络站’,因为我的一个大妹妹在国外。有次抄家,父亲很生气。他吃完饭后上楼洗脚。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上去一看,人死了。他患有肺气肿。叫了辆黄包车送去火化。我和弟弟当时都在干校。”

“父亲去世时我在北京的‘牛棚’里,没有和他见上一面。”说完,他长叹一口气。

清明时节,丁聪与沈峻终于回到枫泾,拜祭父母。这是我第一次看他在父母墓碑前面,泪流满面……


丁聪与沈峻

从此,丁聪与沈峻落叶归根,回到故乡枫泾。

丁聪先生二〇〇九年五月二十六日逝世。

经过几年时间,丁聪祖居终于落成,二〇一九年五月二十六日正式开馆。这一天,来自美国的《国际漫画杂志》兰特博士、编选《丁聪年谱》的加拿大医生朱鸿桢、戴敦邦、谢春彦、郑辛遥、吴琼、吴彬等海内外朋友都来了。

这一天,成为枫泾最为美好的日子!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578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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