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管泓博
这几年东营建设黄河大集这个文旅消费品牌项目,家里人说“改革”声势不小,不仅“炫”自己地方特色,还要向外学习,把沿黄九省(区)及山东沿黄九市的非遗精品统统收入麾下。我来了兴趣,成天念叨“黄河入海流”的弟更是对老家焕然一新的大集心心念念。年后鞭炮噼里啪啦炸得灰蒙蒙的天还没放晴,弟就拽着我的衣角往大集里钻。
“哥!哥!兔子!”“真像啊!”弟踮着脚趴在剪纸摊上,全然不顾红纸的颜色沾染了新衣服的袖子。摊桌一角早已堆起了厚厚的一摞:有吹笛子的放牛娃、弯弯绕绕的龙、围了一圈小动物的大寿桃……西屋奶奶的银剪刀还在红纸上慢悠悠地挪动,不敢有丝毫加速——看得我着急,却又有种岁月静好的心安。那剪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绸,刀刃锋利得都听不到红纸被裁开的声音。不知道是纸活了还是剪刀活了,刀尖尖转个圈,一朵大花就那么散开在奶奶手里;刀尖尖扭个弯,又蹦出个鼓着腮帮子的胖头鱼……我们就这么浮躁又着迷地看着。
“诶哟!这不过年放炮把俺家盆炸了的小孩嘛,吃糖葫芦不,刚蘸出来的!”西边修车的大叔扛着草把子挤过来,闻言弟脸一红,剪纸也顾不上看,跑过去接过大叔伸手递来的糖葫芦,嘿嘿地尴尬一笑,转头又赶紧拉着我往大集里面挤。“小屁孩你跑啥?我先给人钱啊!”修车大叔摆摆手,抬抬下巴——示意我不用给钱了,陪弟继续赶集。
松香味引着我俩窜到年画作坊,戴圆眼镜的“老木头”正给梨木雕版喂颜料。“老木头”本来姓穆,干了个木板上忙活的生计,村里人就索性叫他“老木头”,小孩子不懂的也都跟着叫,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那雕着抱鲤娃娃的木板足有门板大,凹槽里蓄着朱砂调黄河胶泥的赤红色。宣纸覆上去的刹那,娃娃怀里的鲤鱼突然甩起尾来——原来“老木头”在鱼尾处多叠了层薄纸,刷色时指尖一弹,鱼尾便活灵活现地翘起来。“来,孩儿,你摸摸这个画。”抚过凸起的纹路,我丝毫没有察觉出年画木头的质地——光滑得好像我手心的皮肤。“怎么样,不剌手吧?这是用陈年核桃油调金粉,连拓了九遍才这么滑的。”最妙的是“老木头”点染水花时,狼毫笔尖突然分岔成五缕细丝,眨眼勾出群摇头摆尾的墨色蝌蚪。
兜兜转转路过灯笼铺,飘来的桐油香勾得弟再也走不动道了。一进门他大失所望——原来不是卖吃的的地方——但又突然眼前一亮: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教小伙计扎兔子灯。竹篾骨架上绷着茜色绢纱,他掏出柄乌木嵌银丝的剪刀,刃口划过绢布时竟带起细碎铃音。“这是光绪年间传下的双鱼戏珠剪,”他剪下的牡丹瓣薄得透光,花蕊里藏着米粒大的琉璃珠,接上电线便流转出虹彩,“当年老佛爷宫里的走马灯,都得用这剪子裁纱。”看了一会我静悄悄地把弟拉出去——不想耽搁人家做活。
北头忽然炸响牛皮鼓,舞狮队踩着高跷风风光光地卷近前来。仰仗着小孩子的便利,我跟在弟后面,只见他左手举着刚换的皮影穆桂英右手费力掰开“腿林”摸到前排,领头的红狮突然张口,哗啦啦吐出二十四只剪纸小虎——原来耍狮人腰间别着机关竹筒,每腾跃一次便触发簧片弹射剪纸。狮鬃里缝的赤金香囊随动作抛洒金箔,落在围观孩子们的发梢上,转眼人群一片戴金冠的小仙童。
面塑摊的蜂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宋大爷正给唐僧的锡杖嵌绿豆大的琉璃珠。他揪团黄河胶泥让弟玩,念叨些什么“澄泥筛九遍,掺(芦苇)絮(才能经得住)三伏天。”弟捏了个八戒,耳朵耷拉着怎么也扶不起来,宋大爷瞄见他的窘况,手腕一旋从瓷罐里挑出滴琥珀色液体:“蜂蜡混松胶,点耳根那,能支棱一年。”过一会玩够了,我看他又在鼓捣花脸的孙悟空,他手心里翻出的大圣,金箍棒尖上竟颤巍巍地立着颗米珠,说是用鱼鳔胶黏了三天三夜才稳住的。
天色不早往回溜达了。再次经过年画坊的晾画架时我惊呆了:几百张抱鲤娃娃在穿堂风里晃悠,“老木头”的雕版此刻正在泡第二道色——这次往朱砂里添了蚌壳粉,刷出来的鲤鱼鳞片会随光线变换青红。“等晒够九九八十一个日头,”他指着画上娃娃的腮红,“这玩意是用端午收的凤仙花汁,见着热气会泛桃红。”我偷偷朝画哈气,那娃娃手里的荷花果然缓缓绽开,露出莲蓬上芝麻大的小童!
日头滑到屋脊,“老木头”坐下来歇息,他招呼弟过去,用边角料印了一位写意的掌中灶王爷,拿烧焦的柳条当眉笔,蘸酱油勾出颤巍巍的长须,他眯起眼睛看着珍惜得不得了、手舞足蹈的弟,嘱咐:“回家供在饼铛边上,偷吃油饼不烫嘴。”乐得我俩前仰后合。
暮色漫过青砖巷,灯笼铺的白胡子老头突然摇响黄铜铃。几百盏花灯齐亮的刹那,我看着一切能反光的物件都在映着走马灯转出的十二生肖。晚风捎来糖画爷爷的铜勺响,金灿灿的糖稀在青石板上淌成游龙。卖炸馓子的婶婶甩出银丝面网,落进油锅绽成黄金珊瑚树。捏面人的吹响彩陶埙,摊上所有泥塑突然眼珠滴溜转——关公的青龙刀泛起铜绿,嫦娥怀里的玉兔竟开始捣蒜瓣!似乎只要握紧拴风筝的麻线轱辘,线轴上缠着的春风便鼓成了透明茧,只等星河垂落时,放那只吃撑了月光的小沙燕上天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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