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开峻



姑苏城的春寒总爱往人衣袖里钻。我立在无名阁前数台阶,青石板上苔痕溢开来,倒像谁用秃笔蘸了黛青,东一撇西一捺地乱涂抹。竹影扫阶的沙沙声原是极好的,偏有画眉鸟在枝桠间碎嘴,把个清晨搅得七零八落。

忽然想起老家,苏北的篱笆墙和青瓦,分明也是五彩斑斓的,但是日子久了,在记忆里总是苍黄苍黄的。

每次最开心的事就是回苏北,一个土疙瘩掷向河心的月,一河的星星也动荡起来。老宅天井里那口腌菜缸还在,釉面裂出冰裂纹,风骨倒是有的。老父亲为我烧了一碗红烧肉,佐配的是竹笋。“这不是腌笃鲜嘛”,父亲显然不懂。竹笋是他清早现掘的,带着露水腥气。饭后,我们并排坐在褪色的春凳上晒太阳,三花猫在脚边打转,瓦檐滴水声与二十年前并无二致。

老家再好,还是要回苏州的,毕竟还没有退休。姑且将乡思拉得再长些。

黄杨木案头供着新折的梅枝,青瓷盏里茶烟袅袅浮起,漏窗外是青玉似的芭蕉。茶是东山碧螺春,蜷曲的银毫在热汤里舒展,恍如二十年前初到苏州时,在观前街见着的那群舞着水袖的伶人。窗外那株老梅有落了些许花。昨夜的雨,打落满地胭脂,蚂蚁们正忙着递送春信。

没事的时候,就出去走走。苏州适合闲步的。



平江路的灯笼次第亮起时,我在斑驳的墙根下拾得一朵梅枝。还有数朵好看的花在上面,“哪个没有良心的扔了好花!”我忿忿道。

沧浪亭的紫藤今年开得疯,淡紫云霞压弯了石桥。我倚着明道堂的朱漆柱,看几个后生在水榭里谈笑。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我的锋芒却早磨成了供石。继续走。文徵明手植的银杏树如今已需三人合抱,不知道它见证了多少繁盛兴衰。

河道两边的建筑都挂着灯笼,评弹的嘤嘤软语随风飘来,琴师把三弦弹得百转千回。我沿着水道慢慢走,乌篷船头的蓝帕老妪慢悠悠地摇着橹,指甲染着凤仙花的红,分外显眼。对岸酒肆突然爆出喝彩声,惊飞檐角蹲着的灰鸽。这人间烟火原是泼墨写意,浓处可蘸晚霞,淡时能描新月。

回家,是踏着星月的微光的。

拾回的梅枝被我插入净瓶,搁在书桌上,光影渗进木纹里,与案上的蝇头小楷重了影。砚池里宿墨未干,忽有雨点叩窗,忙收了晾在竹竿上的春衫——再继续写完没写完的时事分析文章。



霜降那日收到老同学讣告,我往苏北方向洒了盏黄酒。窗前的小河水比往年更绿了,恍惚见着少年时与他争辩《道德经》还是《德道经》的模样。如今他的激扬文字化作了墓碑上的铭文,我的不合时宜文章也成了叠在一起的废纸。唯有檐铃叮当,还说着前朝旧话。

竟想起沈三白在《浮生六记》里写的"炊烟炉影,皆成文章"。一隅上的檀香渐渐没于香沙,依稀间,我的回忆淌成琥珀色的河。门外风起的声音,把三十年前的影像又送到我眼前。

繁华和甘怡,无论如何,终归于虚空。困意袭来,且睡吧,也许会有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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