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凛冻的Arya

编辑|楚焙


开学第一天,学生Forrest竟然出现在班上,把班主任吓了一跳。

除夕夜,Forrest在家里吃了一大把安眠药,晕过去了。家长紧急送他去洗了胃。才过了12天,就可以正常来学校上课?我们“千呼万唤”,终于请来Forrest的哥哥和妈妈。

“鉴于学生不久前发生的极端行为,以后Forrest来学校之前,家长一定要先告知班主任,以便我们做好预案。发生什么不测,你们家长也不想看到吧。”我故意很冷静地说着很可怕的后果。

妈妈不知道如何回答,看向Forrest的哥哥。“她只是误服了药物。医生说她可以来上学,她也说她想来,我们觉得应该没事。”哥哥马上接话。

“如果当真在学校发生了什么,您就不会这么说了。”我继而凝视着Forrest妈妈的眼睛:黑色瞳孔空洞而躲闪,像看不到底的黑洞。

这样眼睛,要是倒退6年,我会害怕。

6年前,作为老师,我第一次听说这样事情,也即将成为家长。大约有两个星期,我因为孕期哮喘,咳嗽不止,没法去上班。某一天夜里,班级群有人发消息:甲同学妈妈疯狂寻找Bela妈妈。第二天,Bela妈妈退群了。

直觉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Bela在自家小区高坠重伤,次日不治。甲同学妈妈同住一个小区,目睹了全程。她和儿子在社交群里看到Bela直播割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Bela的手腕割得很深,眼见她就要上到顶楼,他们赶紧联系Bela妈妈,却怎么也联系不上。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心脏原来是会抽搐的,一阵麻木、酸胀弥漫到肩膀、鼻腔、眼眶,眼泪已经滴到我手上了。

这是意外,也是必然。

刚入学,Bela一下子就抓住我的眼睛:大眼睛,高鼻梁,甜美的乖乖女相貌,又略带黑眼圈,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课上发言有点结巴,会赶紧道歉,但也很有见地;作文里写偶遇路边花店的小猫咪如何试探她、等待她,细腻可爱,还能用花的开落“一线串珠”……有一次课堂讨论,谈到父母对孩子的爱应该如何,她语速飞快地发言,最后几乎讲到哽咽、发抖。我猜她一定有故事。没过过久,班主任联合我找Bela家长面谈。原来她试图帮班上瘦弱小男生出头,跟邻班同学爆发了激烈的骂战,几乎要动手。Bela妈妈温柔美丽、知书达理,带着深深的遗憾,表示孩子的表现和家庭有关。她孕期4个月时,丈夫外派工作,回来时孩子已经1岁,父女关系比较生疏。孩子四年级时,丈夫出轨,她夜里带着孩子愤然出走。之后,乖乖女就变了。

深度同情这样的孩子,我的原生家庭也满是冲突。6岁的某个深夜,我在父母的吵架声中醒来。家里只有一个房间,我无处可躲,只能哭,又在混乱中睡着。12岁时,家里已经有两室一厅,我可以假装房间的门隔住了父母的争吵,却挡不住思绪四处飘忽。有时是替他们理清吵架的逻辑,有时是为自己难过继而愤怒,有时是害怕。

妈妈在控诉,爸爸则沉默。每一次吵都与奶奶有关,爸爸和他的亲人们不能做到尊重妈妈,接触起来就会产生冲突。

18岁那年的5月31日,离高考还有7天,我妈发现我爸在一个月内给一个女性发了180条短信。我妈认定这是出轨,是不可理喻的背叛,是对她18年含幸茹苦付出的侮辱。她时而歇斯底里,时而故作冷静。夜里,我妈妈睡在我的房间,而我一刻也没有睡着,脑中不停地在算数学题,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无比孤独,无比混乱。

6月1日回到学校,同学们相互祝福着超龄的“儿童节快乐”,而我变成了有秘密的人。数学老师讲题的声音像背景音,教室跟昨天没什么差别,有的人内心已经崩塌。

只有我这样么?

当然不。现在我已经知道,太多孩子经历过这类“巅峰之夜”,只是我没有选择自伤自残。和父母爆发争执,冲动到决定一跃而下;学习压力大,砸坏窗户玻璃,拳头上混着血和玻璃渣;要好的同学突然网络失联,痛苦到在整个手臂上划出数十个伤痕……看起来像是孩子“太冲动了”、“太脆弱了”,然而家长并非无辜。

就像让Bela感到痛苦的是,自己已经到了划手的地步,作为医院文职的妈妈,为什么还坚持带自己去她精神科同事那里咨询。一个青春期少女,又是医院工作者家属,难道只需要看病的便利,不需要保护自己的隐私吗?

Bela的痛苦不至于此。妈妈开始了新的个人生活,下班也不回家,只有外公外婆管自己温饱;都12岁了,还会因为想要的东西不让买,被爸爸在公共场合暴打……“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不值得被父母爱么?”

爱的缺口像个黑洞,吞噬了Bela的能量。她的眼圈常常是黑的。越接近生命的最后阶段,越淤青,越像黑洞。眼睛呈现出深深凹陷的挣扎,就像她无声的求救。

当时的我无力多去回看,身为孕妈妈难免容易情绪应激,不敢想哪一次拿起手机再惊闻噩耗。


这种消息越发不可避免。

手机响起,有人问我Catherine是哪个班的学生。我虽然没见过她,却对名字略有印象。家人应该是托了关系才让孩子拿到了特招名额,可孩子的入校成绩也能低空过线,我猜她并不想成为特殊的那一个。

“Catherine怎么啦?”我问手机那边的人。

“哦,领导关心一下。”

但我觉得不止于此。

作为旁观者,也作为老师,我只知道:从一开始成绩低空过线,到年级前八十名,Catherine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她是校园志愿者负责人,工作认真积极;参与春游时,很开心地拍了集体照……可是第二天,Catherine却在家发生高坠。她父母沉默着先后退出了家长群。还是她叔叔跟班主任联系,说孩子父母状态不太好,过几天再来收拾东西。

我很疑惑,怎么突然发生这种事?Catherine的任课老师告诉我,父亲对孩子的要求过高。他一方面要求孩子,好了还要更好,强了还要再强;另一方面给老师不停发消息,希望老师单独辅导他的孩子——毕竟他是某个领域的重要领导。

我和先生说起心中的疑惑:很多爱,很多关心,为什么孩子还会走极端?

“这很好理解,利用父母的资源一时爽,一旦吵起架来,父母难免‘釜底抽薪’。”先生深有体会,“‘翅膀硬了?要不是我给你……你还能有今天?’我爸就会这么说。”

“他认为孩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所以他可以提出任何要求,而不用理会孩子的想法。”先生在说他的父亲,一个大男子主义作风的领导。Catherine会不会也有这种感受呢?

假期前,我们正在忙年度表彰,突然有家长发来一条消息。“网上都说有个孩子没了,是真的么?”看来又发生了什么,但我不了解情况,也不便说什么,只能回复“没听说呀。”

过了十几天,我被要求寻找这位名叫Daria的学生的期末处分记录。我负责登记处分,可是这个期末没有任何孩子被处分,到哪里去找呢?我只好找她的老师打听,原来,去年Daria因为家长对她成绩要求过高,期末考作弊被处分过。今年她又重蹈覆辙,被发现后痛哭一小时,写了3页信纸的自述,诉说上次处分以后,妈妈认为她做了丢脸的事,一直对她冷嘲热讽;爸爸一年都没有和她正常讲话,只有两次打她前大声训斥。“这事不能告诉我爸妈。要是再被处分,家门都进不去了。”

但是爸妈很快就到学校质问班主任,发布成绩的APP上某一科没有成绩,是老师没改孩子的卷子么?“目前孩子心理状态很不稳定,她基础比较弱,没法通过努力快速提升,不能对她的成绩要求这么高。”老师劝了家长一个下午。

“成绩要求是无法降低的,我们工薪阶层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孩子不考高分就不能上大学,就更别谈前途了……我们没有别的门路……至于处不处分,只要不影响孩子上大学就行。”Daria爸爸坚持说。

家长并不理解孩子的现状,还自以为关心孩子的前途。那孩子关心的是什么呢?家门能不能进去?和父母的能不能正常沟通?如果作弊能提高成绩的话,倒不妨试一试,毕竟这才是爸妈最关心的。

从这点上看,这真是“相爱相杀的一家人”。

这种类型的家庭很多,一如我先生和他的父亲。

“以前我也想过,死也许可以报复他。后来我想到,死了只会被他嘲笑懦弱。”先生这么说过。

家里装修是先生倾尽心血设计的,可是初见雏形之日,竟是先生非常沮丧之时。

公公到房子里看了一圈,发现只有两个房间,大发雷霆,问:“你让我孙子住哪里?你要让我绝后吗?那你把房子、车子还给我。”

这个房子一半的房款,来自他年轻时以极低价格获得的福利房。而且,直到我们决定住在他家隔壁栋,以便每天晚上把患有阿尔茨海默重症的婆婆接过来照顾睡觉,让他可以独自休息不被影响,他才愿意把福利房卖掉,凑齐首付。

“生了你带吗?我妈还要照顾,谁来带?”

“请亲家多帮忙,或者请阿姨啊!”

“那你给孙女请了多久的阿姨?”

生女儿之前,公公表示他来出钱请阿姨。可当女儿满月后,公公就不愿意再出钱请阿姨了,连压岁钱都和生日的钱都合成了一份。先生没明说,自己把这些钱补上了。

“你这个逆子。”

他们吵架的基本逻辑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儿子还能批评父亲?要是先生再往下说,公公就会拿出“家法”管教儿子。

“我这个儿子,是我没教育好!”公公并不在我面前谈钱或者生孩子的问题,只会隐晦地说多子多福,要以家庭为重。“当年我为了照顾他,特地从部队转业。政委在我们家劝了半天,说再等等就能升职了,但我觉得还是孩子重要。”

“相爱相杀”未尝不是另一种黑洞,彼此投入的爱,都指向虚无。


Daria的悲剧让班主任难以承受。这孩子成绩下滑后,情绪低落,她花了一个个中午、一个个课间开导、陪伴。孩子第一次作弊后又哭又闹,要不是她耐心疏导,恐怕悲剧早就要发生。再次作弊,孩子泪眼婆娑,家长无动于衷,会谈一度冷场,班主任、年级主任从下午两点一直陪着他们到深夜子时才回家。家长全然不顾班主任的劝告:“家里对成绩要求不能降低。”孩子离家出走,在学校后门外服药昏迷,家长又说:“这事儿跟你脱不了关系。”孩子进了医院洗胃,还是没能挽回,家长给班主任发了好几天短信,“不会放过你。”

同事间并不会谈起这件事。我是由于工作需要,拐了好几个弯,才知道这些细节。和任何同事说起,都会涉及到泄密。

作为老师,我们各自承担,各自消化或者淤积。

算她运气不好?细数过去,每一个班总有一两个孩子背负着他们的家庭上学。轻一点的,总是情绪低落、哭泣,需要倾诉;重一点的,彻夜失眠,时而从教室里失踪,胳膊上一刀刀划痕触目惊心。老师能做什么呢?观察孩子的状态,谈谈心,建议家长带孩子就诊,返校上课时再详细面谈做好预案……积重难返之时,这些都是流程而已。

有的家长似乎看不到孩子情绪,看不到极端行为,看不到成长困境,和老师面谈只说:“她在家里都很正常呀!”或者“我和孩子关系很好,爸爸常常不在家,可能关系生疏点。”

因为看不到自己,所以也很难看到自己的孩子。

当我28岁也无法正常恋爱时,一位涉足心理领域的阿姨建议我妈,让我去做心理咨询。我拒绝,钱是很重要的一方面,我也读过不少心理学的书,大概知道这套路。而且,我们的父母懂什么呢?他们也是一地鸡毛。

26岁那年,几乎只通过手机交流,不到两个月的异地恋结束后,我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对方或许算是合适的人?同学介绍的,我们相差两岁,他本地人,收入稳定,在外地工作,每个月只能回来一次。

在此之前,我没有正常谈过一次恋爱。在女生特别多的专业,谈恋爱本就不容易。而且,有好感的同学,应该并不喜欢我;喜欢我的同学,我并无兴趣。我妈的朋友介绍相亲见面的人,应该不错,我总想问问我妈的意见,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短暂见面后,我落荒而逃。

学校社团工作中碰到挺有感觉的学长,略长几岁,已经工作,重要的是,能够交流。他邀请我去吃饭,交流读书、书法、诗歌。嗯,看起来比同学靠谱呢。我收到学长的表白短信,正准备开始交往,却突然想到:我妈会满意么?

向我妈汇报。我妈说:“这种就是凤凰男,他只是想借助你在这个城市落脚。”

有一种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遗憾!三年,我假装很忙,沉浸在初涉职场的挣扎中,回避相亲,哀悼未开始的爱情。

这次异地恋呢?

“异地恋必有鬼。”妈妈质疑这样的关系不够健康,“要是他和多人同时交往,你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是靠谱的好朋友介绍的,家也住得近,就先处处看吧。”

两个月内,我们见了四次面,他带我玩密室、桌游、探索美食……每天都会聊天,分享日常,以前我没有这样的异性朋友,一起玩得来就是爱情吧?

然而两个月之后,相亲对象失联。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我撒娇似的抱怨了一番,只得到冷漠的回答:“我现在在下班路上,等会儿再说……啊,刚刚有一辆大货车从旁边飞驰而过,因为接你的电话,我都差点没命了。待会儿再说吧。”又失联了半个月,我的不懈追问得到回复,曾经动过心,现在觉得时候还没到。

我好自责,是我太矫情,没耐心,不值得被爱?

再也没有力气假装坚强。每天上班,我强迫自己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每天回家路上,我都想跳进河里结束这一切;每天到家,我都没有力气干任何事,包括睡觉,只能刷刷手机,连我一直在意的比赛机会,也在毫无准备中丧失了。

所有的力气都被不知名的黑洞吸走了。

要么未开始,要么未完成,我的亲密关系里总是有别人——我妈。她没有强势控制,但我的脑海里总有她的声音。

28岁,另一个重要的比赛机会来到眼前。我想赢,不想因为没有力气干任何事,再输一次。于是我决定去做心理咨询。咨询师首先就谈了钱,“你得自己支付费用。这是你的人生选择。”

到第五次咨询,咨询师打断了我诉说的工作困惑:“我们是来讨论你找对象的问题,而不是工作。你能说说么?”

我说什么呢?父母吵架?高考前的家庭大战?我没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喜欢某个人,即使确实碰到有好感的人,也总有一个声音跳出来,“这种就是凤凰男,他只是想借助你在这个城市落脚。”或者“门不当户不对,没有幸福可言。”又或者“太帅是靠不住的。”腔调如同我妈。

我跟咨询师说起曾经的相亲对象,就叫他“太热情”吧。他一开始还挺有礼貌的,见面两三次后,表示要在公共场合亲亲抱抱。我觉得不太对劲,他说你可能并不喜欢我。我心想,这不太正常吧?至少不太尊重人。于是我们不再见面了。

我问我爸,是不是自己太挑剔,他说:“那你肯定挑剔。亲亲抱抱有什么关系,既然他条件不错,你也看得上……”

“那你是真心喜欢我妈,才追她咯?”

“差不多就谈呗。”

“所以确实不是那么喜欢。”

“没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

“所以你们才吵架。”

“不吵架也是不喜欢,停停停……”

跟我爸也交流不起来,好像他们这一辈人是不需要精神交流的。

我跟咨询师说着说着就哭了。哭了很长时间,咨询师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极其回避亲密关系,甚至回避亲密接触,是否在家庭中碰到过长辈缺乏边界感的举止。

这个真没有。但是精神层面的越界,太多太多。

“不结婚也没有关系,男女之间不就那么点事儿吗?”“不结婚不生孩子,身体还会更好。”这些就是我妈讲的话。还有最恐怖的,“哪有这种禽兽不如的,在月子里要求性生活。”

在我理解,这不跟强暴差不多么?是我妈妈的遭遇?是我爸爸的作为?这让我怎么理解婚姻生活?自愿掉入火坑么。

精神越界可能比举止越界更难避免,毕竟父母总是喋喋不休,“难道会害你么?”

而且精神枷锁如黑洞,更难挣脱。总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你“我妈可能会认为”,“在我家人看来”……那黑洞吸引着Bela、Catherine一跃而下,召唤着Daria、Forrest一口吞药。

又或者,只有这一刻,他们才做了自己的主人,摆脱无所遁形的注视。


“详细描述学生的基本信息,心理情况,家庭背景,极端事件诱因……心肌炎是只你们推测的原因。究竟为什么学生会走极端,问过家长吗?慰问家长不是为了追责,而是总结教训。”

这是来自上级主管部门对学生材料的反馈意见,每个字都能看懂,却很难理解。

总结教训?

Eric成为我写材料的对象时,已经是个名字。

按流程,三个月前他复学时,应该有人告诉我他因何休学、因何复学、目前身心状况如何、复学进班需要哪些关心。那么我会据此和班主任沟通,建立Eric关心小分队,特别关注他的心理状态。

但他的休学原因是“心肌炎”,复学原因是“康复”,所以办理手续的老师默认Eric应该不那么需要心理支持,也没有告知作为心理健康教育老师的我,便直接把他送进班。

学校体量变大,复学和心理关怀分由两个部门负责,工作细分了,但工作运转并不像大厂或者公务机构有严格的程序和制度支撑。很多事情依赖具体的人来操作,一旦有人失守,就可能缺漏信息。

慰问家长?

Eric复学到新的年级、新的班级,班主任和我都不知道他曾有过的特殊情况。家长碍于面子并没有透露太多,只对班主任表示过感谢:“孩子挺喜欢现在这个班。”周日下午,家长发短信给班主任,“Eric心肌炎离开了。”班主任和我用最符合人性的语言书面曲折委婉地询问了三遍,还拨去电话。家长没有接电话,只是简短回复,“孩子再也没有痛苦,也希望老师能保密,因为Eric是爱面子的人。”家庭、面子、社会关系、保密原则……老师的关心和这些比起来,无足轻重。

上级主管部门反馈,Eric的死因并非突发心肌炎,而是高坠身亡。我作为心理健康教育老师,得写Eric的情况说明。

凭什么要求我——一个没有教过他,甚至没有见过他的普通老师,反复呈送文件解说诱因,以便科长能够应对处长的盘问,处长能够应对局长的盘问,局长能够应对厅长、市长的盘问,厅长、市长能够应对省长的盘问……

恕我直言,领导先生们,你家孩子发生这种事,你愿意跟老师说为什么?

可耻的流程!难道这样就可以声明免责么?复学时一无所知,现在却要求我全知全能?负责心理健康教育就是负责善后吗?

工作上让我伤脑筋的远不止Eric的情况说明。

35岁这一年,我突然被安排到现在的学校工作,另一个领域、另一种工作模式……新岗位强度更大、工作时间更长,没有找到可以直接应用的经验。

我的工资没有明显变化,处境看起来还像是升职,但我有重要的论文在写、有职业荣誉在评。调动之后,这些论文、荣誉的价值都会打折。从教师的专业成长角度看,这种调动实则是腰斩。

工作调动前与领导面谈,我才意识到很多个人发展理由没有拿出来谈的资本。因为个人成果还没有达到丰厚的地步,下一步发展还需要更长时间、更多积累。而学校的发展需要相比于个人发展更为紧迫。从大局来看,没有什么合理拒绝的理由。

除了这个理由——我不想被调动。没有什么理性原因,就是感觉。

“领导安排做什么就做呗。”跟父母谈起这事,得到这样的回应。下岗是父母辈都经历过的事情,那时候电视上有个广告:“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重头再来!”听起来豪气满怀,实际上并非如此。

35岁这一年的工作体会是,新学校并不缺比我更有智慧的老师,但是缺少像我一样“听话”的员工。像写Eric的情况说明这样的工作,可能有的老师会以“我不了解情况”为由,就不写了。但我会想办法去完成。

刚工作三年,曾有一位跟我妈妈差不多年龄的女领导这样评价我:“你太乖了,学校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去做。”心里有点不服气,我还是会有所坚持的。

毕竟我并不想通过听安排、听要求来获得事业进展。只是,从小到大,当我挑战我妈的权威时,她一定会拿出“为你好”的一百万种理由,还用她的遭受精神痛苦和生病来施压。最后我只能选择顺从。

一个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的人,为什么要做老师?

因为我妈说,老师的工作很稳定。

一个不喜欢和人长时间说话的人,为什么要做心理健康教育工作?

因为我长大的过程中,有太多的伤痛要修复,假如我帮到了某个学生,也许就在帮助我自己。

一个工作十年的老师,教学能力还需提高,行政素养也一般,为什么要在35岁时接受调动,重头再来呢?

因为从小建立的思维模式告诉我:当他人需要和个人想法冲突时,我一定要以大局为重的。

大局重要,我的心不重要么!

这一年的工作,让我牺牲了休息、睡眠、阅读、写作、陪伴女儿……

我无法全身心陪伴女儿玩耍。上完晚自习下班回家已经23点,女儿睡了;我太累了,不想再说话;难得有假期,我却在写文章,写材料,并没有带她去玩。

工作占据了心灵,即使回家,还在缓神,照看自己都来不及。有时先生会突然大声说:“你应她一句呀!”应什么?“妈妈,妈妈,妈妈……”女儿已经喊了我好几声了?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放假的某一天,我依然有临时的工作,我只好对女儿说:“妈妈有工作要做,你拿本书坐旁边看看吧?”

中午吃饭了,女儿冲过来喊我,拍到我的腰。“干什么打我!我身体不舒服!”我的声音大得可怕,生理期情绪和身体都不大好。女儿愣住,嘴巴张得好大,突然哭了起来。

啊……她的瞳孔里是我,是30多年前黏着妈妈的我。我的妈妈,她嘴唇紧闭、面色紧绷,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我只能在门口蹲着等她,等着等着实在无聊,想给妈妈倒杯水。不是那歌里唱的么“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忙碌了一天,辛呀辛苦啦!妈妈快坐下,请喝一杯茶……”我拿着她的杯子走进厨房,却听到“干什么啊!喝水,小心烫,哎,我带你倒,你拿我杯子干什么……”我来不及说清,只是端着杯子慢慢地走开,以免打碎了杯子再被骂。

女儿抱着我痛哭,不肯离开,而我浑身僵硬。

晚上她给家庭小聚排座位,把我排得离她最远。

世界不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而是一个巨大的原生家庭,延续着业力的血脉。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家庭,不知缘由,却在某个时间节点,突然发现继承着原生家庭的业力,努力为此善后。

女儿的眼睛又大又圆,黑亮黑亮。当她看到我时,我却看到黑洞。我被黑洞拉进去了吗?我也凝视深渊太久了吗?我也要把她拉进去么?

我不想。

黑洞如此深邃,一辈辈的父母子女都为之投入了能量。

今天,我在写这个故事,我爸在陪女儿玩。

“拿去给妈妈吃一个。”他们在剥坚果。我爸还是跟以前的习惯一样,我写作业时,他们不时送水送果,看看我在干什么,思路被打断的我,常常很不领情。

“妈妈在忙,不要打扰她。我留给她,等她写完了吃。我们先吃。”女儿说。

原生家庭的“继承者”之战还在进行。在世界这个巨大的原生家庭里,每根血管里流淌着业力,每个细胞都自然复制原生家庭。但我希望,我的细胞可以迭代进化成为自己。

写作手记

原生家庭无罪,可是继承者需要生活。除了划好边界、独立出来,继承者还能怎么办呢?有时候不自觉就会滑进惯性的深渊。写出这些故事是有压力,希望不要有人对号入座,而是更关心像我一样的继承者真的能冷静地划清边界而不伤害亲情吗?我们已经在努力,这里不希求被认可,只希望被看到。至少写作,能让自己感觉到情绪被梳理、努力被看到。

写这一篇时,情绪任意喷涌,编辑老师给了很多帮助。写完这一篇,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认识也更客观些。也许,将来有一天,再看看这些故事,认知又会进步些吧。

故事,首先帮助写作者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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