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天总带着股子阴狠劲儿,像秃鹫啄食腐肉时喉咙里的咕噜声。护城河的冰面泛着青灰,西直门外的柳树早被北风剥得赤条条,枝桠划破铅云,倒似无数枯瘦的手指要抓住什么。我裹着灰布棉袍往西四牌楼走,鞋底碾过煤渣路,咯吱声里裹着酒馆飘出的二胡呜咽。
"先生!先生留步!"
这声唤得急,倒像谁家走水了。回头瞧见个戴瓜皮帽的后生,面皮白净得像是没晒过日头,手里攥着油纸包,两颊冻得发紫。"可算寻着您了,"他喘着白气,"赵先生让我捎话,说学堂里的煤又断了,孩子们手都肿成馒头......"
我望着胡同口飘摇的"启明学堂"布幌,喉头哽着团棉絮。赵子仁是我留东洋时的同窗,归国后变卖祖产办起这平民学堂,如今倒被煤铺掌柜催债催得躲进什刹海的破庙。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我去广和楼买刀黄表纸。拐进烟袋斜街,忽听得声嘶喊,比杀年猪还瘆人。七八个穿黑棉袄的巡警拖着个汉子往胡同深处去,那人棉裤膝盖磨出窟窿,露着青紫皮肉,嘴里还嚷着:"俺闺女才十三......"
茶摊老张冲我使眼色:"别瞧了,前门警署新来的王署长,专好这口。"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上月东单牌楼卖绒花的刘寡妇,吊死在槐树上,裤腰带里还塞着半块银元。"
我攥着黄表纸的手直抖,纸角簌簌响。老张压低嗓子:"听说王署长和日本商会有勾连,前些天西直门货栈着火......"话没说完,街那头响起皮鞋声,老张忙抄起抹布擦起本就锃亮的铜壶。
腊月二十八,赵子仁裹着件破棉袍来寻我。他颧骨凸得能裁纸,眼窝深得像两口枯井。"学生们......"他嗓子哑得像砂纸,"昨儿警署来人,说要征用学堂当仓库。"他从袖筒里抖出张告示,盖着血红大印。
我盯着那方官印,想起三年前在东京上野公园,子仁捧着《民约论》说"教育救国"时的模样。窗外的樱花扑簌簌落,像场粉色的雪。
"不能搬!"我拍案而起,茶碗跳起来溅湿了《申报》,"明日我去找教育司的孙主事......"
子仁突然怪笑,笑得咳嗽不止:"孙主事?上月他小舅子开了间烟馆,就在学堂对门。"他手指抠着桌沿,骨节泛白,"昨儿煤铺伙计说,若再赊账,就要卸门板抵债。"
子仁的咳嗽声在空屋里荡着回响,窗棂纸破了个洞,漏进的风像毒蛇信子。我摸出怀表——镀银壳子还是光绪年间父亲赴任江西知府时置办的——塞进他掌心。表链缠着枯枝般的手指,倒像给死人戴镣铐。
"使不得!"子仁猛地缩手,怀表砸在青砖地上,玻璃面裂出蛛网。他忽然伏在八仙桌上抽动肩胛,后颈凸起的骨节如同困在皮囊里的蛾子。
门外蓦地炸响铜锣声。穿灰布棉袄的保长踩着雪壳子进来,后头跟着戴貉皮帽的警佐,警棍头包着黄铜,在暮色里泛着血光。"赵先生好大排场,"警佐靴尖踢了踢火盆,死灰扬起细雪似的烟尘,"大日本三井洋行的棉花明日到港,征用文书早贴满四九城,您这是要抗命?"
腊月二十九,广济寺的晨钟裹着煤烟味。我在功德箱前撞见孙主事,他紫缎面狐裘裹着圆滚身子,正往功德簿上写香火钱。"子谦兄!"他捉住我手腕,翡翠扳指硌得人生疼,"令堂大人做寿怎不递帖子?"
禅房炭盆烧得太旺,熏得《金刚经》幔帐发黄。孙主事吹着茶沫叹气:"不是兄弟不帮,王署长娶了日本参事官的干女儿。"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圈,"昨儿晌午,东交民巷开出一队宪兵车,车辙印子深得能栽葱。"
后窗忽地掠过黑影,住持养的狸花猫打翻供果。孙主事哆嗦着掏出手绢擦汗,念珠甩进香炉溅起火星子。
年三十晌午,启明学堂的铜铃叫北风扯得发颤。穿开花棉袄的女学生攥着《千字文》,鼻涕结成冰溜子。赵子仁立在缺了角的讲台上,正教"天地玄黄",忽然街口传来马达轰鸣。
三辆黑色福特车碾碎冰碴,王署长披着将校呢大氅下车,马刺磕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戴白袖标的警员潮水般涌来,最前头的扛着"治安维持会"杏黄旗。
"妨碍中日亲善者,格杀勿论!"王署长展开盖着菊花纹章的公文,腰间南部式手枪随笑声晃动。女学生吓落了课本,纸页在朔风里翻飞,像清明祭祖时撒的纸钱。
小莲爹的棉鞋陷在雪窝里,裤管结着冰碴。他攥着铁扳手冲进人堆时,活像头瘸腿的老熊。王署长的手刚摸上女学生发黄的辫梢,就听见颅骨撞铁器的闷响。血点子溅在《千字文》封皮上,"玄黄"二字突然有了温度。
警笛声撕破年关的宁静。戴白袖标的汉子们把男人按在冰面上,马靴碾得指骨咯咯响。赵子仁扑上去拽警棍,呢大氅里甩出张照片——穿和服的女人挽着王署长,背景是富士山脚下的温泉旅馆。
"昭和十二年秋摄于箱根。"我抹开照片上的血污,念日文小楷时舌尖发苦。王署长的脸比死人还白,突然抢过照片塞进嘴里,喉结滚动如吞刀的蛇。
正月十五上元夜,护城河漂来盏荷花灯。卖糖葫芦的老汉最先瞧见浮尸——蓝布衫裹着个女人,头发缠满冰凌,肚皮鼓得像临盆的孕妇。捞尸人用竹竿挑开衣襟,围观人群炸了锅:尸身胸口纹着朵红莲,花蕊里藏着菊花徽记。
我在广和茶楼遇见孙主事时,他正拿银簪子挑燕窝里的绒羽。"纹红莲的都是大日本陆军俱乐部的姑娘,"他蘸着茶水画莲花,"上月南城胭脂胡同失踪的三个清倌人..."话音未落,伙计失手摔了盖碗,碎瓷声惊起檐下寒鸦。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西直门货栈的焦臭味还没散尽。赵子仁带我去看地下印刷所——前清举人的墓室里,八台油印机正吐着《觉醒》周报。摇手柄的学生叫顺子,他姐就是漂在护城河的女尸。
"日寇掠走华北五省棉花,纺成纱布又高价卖回中国!"油墨未干的标题泛着青光。墓道外忽然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叫,顺子吹灭汽灯,我们缩进棺材夹层。日本宪兵的皮靴踏过陪葬陶马,刺刀尖挑破的蛛网缓缓飘落。
惊蛰前夜,小莲爹的尸首横在京张铁路第十三号道岔。他怀里揣着半张《觉醒》报,铅字混着冰碴嵌进胸膛。巡道工说尸体手指着正阳门方向,扳道器上刻着血字:"识字方能知耻"。
赵子仁在葬礼上咳出半碗血痰。纸钱烧到最旺时,顺子塞给我个粗布包——染血的蓝布衫上,红莲纹身被生生剜去,露出底下青色的菊花刺青。远处传来货运列车的轰鸣,震得墓碑上新刻的字迹簌簌落灰。
今晨我去广济寺烧往生咒,见殿前古柏落了只寒鸦。它左爪系着褪色的红绳,喙角沾着暗褐血痂。蓦地想起三年前离京那日,子仁在月台吟陆游的诗句:"僵卧孤村不自哀"。
风过处,八百只寒鸦腾空而起,黑羽遮蔽了启明学堂的废墟。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学生穿过硝烟,把《千字文》残页撒向护城河。泛黄的纸片在春水里沉浮,某个涟漪中心忽然绽开一抹红——顺子埋在河泥里的油印滚筒,正缓缓渗出未干的血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