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阿爸了。
父亲并不会做饭。但在我关于吃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总是父亲给我捏的动物园。我记不清我当时几岁了,只知道还很小,通常是没有耐心的乖乖待着的,更不用说待在烟熏火燎的灶台前了。但每当我看到母亲发好了面,家里垒起了蒸锅时,我就会跑去缠着父亲,不停的问他要给我捏什么动物。
“这是头牛。”父亲把手中的面团靠近我,接着问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啊?”
在我眼中,那不过是一大一小两个挨着的面团,我此时就会笑着说:“这哪里是牛?牛不是有四条腿,还有,牛的头上应该还有两个角的。”
父亲也会哈哈一笑,一边用手在大面团上抻出细细的腿,一边夸张的摇头晃脑起来,“那是我还没有给它施法。看,现在是不是长出来了?”
“那牛角呢?”
“你看,这尖尖的东西是什么?”父亲从盆里取了点面,在指间搓了搓,边往那小面团上安,边向我回道。
在类似这样的对话里,父亲给我捏完了牛,猪,马,兔等等,等把它们都摆进了锅里,我俩就会一起盯着它们,然后说,好大的动物园啊!
提及这些,母亲总会笑我忘事,说其实父亲用的面团都是蒸馒头的边角料,而那些所谓的动物,根本是面目全非,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倒是隔壁有位天津的阿婆,她做面点的手艺才算得上栩栩如生。
我也会仔细的回想,但塞满我记忆的,仍旧是那萦绕着水蒸气,烟气,柴火噼啪作响的灶台前,父亲陪着我,手舞足蹈的和我讲解着各种动物的模样。
除了动物园,还让我牵肠挂肚的就是父亲时常会用到的一个保温罐。保温罐本就不大,却还有着厚厚的盖子,厚厚的罐壁,我彼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父亲能买个更大的保温罐,因为这样,父亲每次从县上回来,就能给我带更多的冰棍了。
比起冰棍装的少,更让我遗憾的是即使存在罐子里,冰棍也很难保存太久。父亲和我说,最好的保存方式就是尽快吃了它,而我哪里舍得?通常取第一块冰棍时,冰棍上的纸面还缀满着冰渣,待纸撕开,裸露出来的冰棍会散发出更重的白汽,我总要闭上眼,凑近去一吸,顿时感觉整个空气都是甘冽的。
我想不起最后一根通常是放了多久才吃的,只记得那时的冰棍已是满头大汗的样子,咬下去的时候,也没有了咯牙的感觉。这时我总会很沮丧,滴到我手上的不只有冰棍的汗,更有我的泪水。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会过来抱着我,一边细心的擦掉我脸上,手上,衣服上的液滴,一边安慰我说,他下次还会给我带冰棍,只要我想吃,他就一直给我带。然后,我会一边吃着冰棍,一边带着哭腔说,我以后要专门准备一间大大的房间,里面什么都不装,就只装冰棍。父亲点点头,伸出小手指,边和我拉钩边说,会的,一定会实现的。
时至今日,不管春夏秋冬,也不管我落地日韩欧美何地,吃根冰激淋总是我不变的愿望清单。
父亲是文化人,因此即使我调皮捣蛋,亦或是犯错,我听不到父亲说污言秽语,但我身上挨打,大多是免不了了。
可能是因为煮饭需要生火,我总觉得有了火才有好吃的。但是生火并不容易,除了火柴,通常还需要引火的枯枝树叶,干木片等,于是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保留火苗的方法。突然有一天,我看到灶台对面的墙上,挂着块油乎乎的抹布,我来了灵感,在我的想象里,它就和蜡烛里的烛芯一样,可以持久的燃烧。作为创意的见证,我甚至叫来了院里的小女孩。我应该是用火柴点燃了那块抹布,而火势却并不如我所想的温和。
再之后的事情,我印象寥寥,母亲告诉我说,多亏了那女孩,看着不对,就跑出去叫了大人。我父母亲进来时,看到我正忙着用手去舀水盆里的水,不停的往那着火的抹布上浇,那场面是又好气又好笑。母亲说父亲自是怒不可遏,一把把我抓了过去,脱下我的裤子就往屁股上打去,边打还边质问我为何玩火,而我只是以哭声回应。母亲说,总之我哭声震天,屁股最后也被打到通红,但始终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奇怪的是,我并没关于屁股疼痛的记忆,但父亲因为我欺骗奶奶而扇到我脸上的那一巴掌,我真切的感受到了眼冒金星,至今仍心有余悸。
那时,家里已从乡下搬到了县里,我也成为了一年级的小学生。奶奶那个时候的视力已经不太好了,在不熟悉的大地方,她的方位感也差了许多,但奶奶仍然帮着父母照看我。
某天,父母亲带着老家的兄弟姐妹给自家房子干活,奶奶和我也一块跟了过去。那里荒凉,我待不了一会就无聊了,要拉着奶奶往回走。父亲走不开,就交代我们顺着路一直走就行,又专门嘱咐我,说奶奶视力不好,要我看到单位门口,就告诉奶奶一声,奶奶就能带我回家了。
我应允了下来,就和奶奶往回走了,奶奶确实不太认路,隔不了多久就会问我到了没,真快到单位门口时,我想起再往前走走就是大街了,那里热闹好玩,不如先过去玩会,到时再借口说走过了,再回家也不迟。于是,我对奶奶说还没到,要再往前走会。
我刚说完,还没走出去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了父亲威严的怒吼:“站住!”
我吓了一跳,转身往后看时,父亲那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扇到了我脸上,我顿时眼冒金星,疼辣入骨的感觉瞬间让我嚎啕大哭,透过泪水,我看到父亲像巨人般耸立在我身旁,眉头紧皱,怒目圆睁,收回去的手掌已经握成了拳头,眼看着就要向我砸来,还好给奶奶拉住了。
父亲是放心不下跟过来的,他在大街上就严厉的训斥起我来,大意就是我目无尊长,只顾自己贪玩,不能体谅奶奶走路辛劳;还不守信用,既欺骗了奶奶,也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
彼时的我,能领悟的很少,但是我牢牢的记住了一点,奶奶才是父亲最珍视的人。
小时候的日子,是会停电的。停电了,大人们通常会聚到院子里聊天,而小孩们则琢磨着要趁着这个时候去玩些啥。有一次停电,母亲想着电一会就该来,在家待着就好,于是点了根蜡烛,放在了收音机上。
我看着父亲出去和他同事聊天,就也想着出去玩。但只在院子里跑没意思,就撺掇着让母亲带我去街上,我说刚好作业本用完了,该去买几本了。母亲经不住我哀求,就带我去了街上,而我上了街就磨蹭起来,四处晃荡个不停。
等我俩再回到院子时,父亲身边围了不少人,等我凑近一看,才发现收音机的塑料外壳,随着蜡烛燃尽,竟然也跟着烧了起来,等大人们发现时,收音机已然烧坏了。
看着父亲伤心的样子,听着叔叔阿姨们宽慰父亲的话,还有母亲抱怨我延误了时间,我因为深深的自责,又哭了起来。父亲虽然恼怒于我,但却没再过多追究,只是语重心长的点着我,说接受教训,知错能改,才算对得起这部收音机。我听完更是悔恨交加,哭的更凶了,待情绪平复了些,就当着叔叔阿姨的面,郑重的承诺道,等我长大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赔一部收音机。
收音机在当年可算是大件,加上父亲喜欢用它听新闻,歌曲等,是父亲最爱不释手的物什之一了。可等到我领工资时,收音机早已但淡出了人们的生活,我想了好久,最后才得以借美国出差的机会,给父母亲带回来了一对西铁城的对表。
父亲很是喜欢。在翻看那之后的老照片时,父亲所摆的姿势,总会刻意露出那块西铁城手表。
母亲说父亲是福缘深厚的,父亲与我也是命定的父子。
母亲告诉我,在我4~5岁的时候,我想我父亲了,我知道父亲又去了县里,于是就拉上院里的一个小伙伴,和我一起去找我父亲。没想到出了村头,我们却走上了和去县里相反的马路,一路走一路玩,也不知走了多远多久。
一位叔叔看到了既好奇又担心,就过来问我们,我说我要去县里找我父亲。叔叔笑了,说去程很远,况且我们还走反了,又问我们住哪里,我就说住在卫生院。刚好,叔叔知道卫生院在哪里,这才骑着车,把我俩给送了回来。
我也坚信父亲是福缘深厚的。我想我父亲了,就回家探望了。
父亲卧床已有段时间,怕光刺眼,屋里略微昏暗了些,我站在床边向他问好。
记忆就此定格。从今往后,我脑海中,眼睛里,浮现的只有父亲口中缓缓道来但却金光闪闪的话语。
回来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