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那个它

黎荔


“这只小猫,它好可爱啊!”我们这样表达对一只小动物的喜欢。

无论是猫狗龟鼠,鸡鸭鹅猪,牛羊马驴,狼虎豹熊,无论是天上的飞禽,田里的牲畜,家中的宠物,野外的猛兽,我们统统都称之为“它”或“它们”。

在中文语境,他、她、它分别对应英文第三人称代词he、she(her)、it,用以代表阳性、阴性和中性。不过在第三人称复数代词上,英文只有一个they,不分“他们”、“她们”还是“它们”。汉语中的“她”其实是个新字,来自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先驱刘半农,古汉语中不存在这个字,当时是为了翻译西方小说之用。“牠”用以指代无生物,也是刘半农提出的。“牠”可见于敦煌出土的唐代写本《切韵》,本为“㸰”的异体字,由“㸰”讹写而来。刘半农比照“他”字,借用“牠”用来表“物(动物,静物)的第三人称”,当时也做“它”。

古汉语的第三人称没有性(阴性,阳性,中性)、数(单数,复数)和格(主格,宾格)的区别,刘半农之前,指代第三人称只有一个“他”(更古老的写法是“佗”)。中国现存最早的字典、东汉学者许慎编撰的《说文解字》中,没有“他”这个字,只有“它”字。清代学者段玉裁对此的注解是:“其字或叚佗为之,又俗作他。”“它”最早见于商代甲骨文,它与蛇同源,是“蛇”的本字。作为象形字,像蛇之形。“它”字经历代不断发展,线条逐渐平直化,像蛇头的部分逐渐演变成“宀”形,像蛇身和蛇尾的部分逐渐演变成“匕”形。由于“它”在古籍中常被借用,秦汉时期又产生了个后起本字,即在“它”的基础上增加“虫”旁,形成“蛇”。在“它”的基础上形成“佗”,用作第三人称代词。“他”则是“佗”的异体字,用于所有第三人称。

“它”字的存在如此古老,你不觉得细思恐极吗?作为“他”字本源的“佗”,就是蛇人的意思啊!什么他(男性)、她(女性)、它(物)、牠(动物)、祂(神),这一堆第三人称代词的存在,只和汉语精细化的书面表达需求有关。在口语中,他、她、它、牠、祂五个字都读作“tā”。比如当马的缰绳栓在树上,说出如下这个句子:“他把它解开,扶她骑到牠背上。”这句话只有书面意义而已,在口语中根本是无法解读的。如果把这一堆的衍生词回归本源,我们都是那个“它”。

什么是“它”?它,蛇也。《说文解字》曰:“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许慎说“它”的字形采用“虫”的结构,通过拉长“虫”的尾巴形成“它”字,字形如蛇的身子蜷曲而垂尾的形状。上古时代的人们居住在草野之中,总是担心虫蛇的侵害,因此见面时总是互相问候说“你没碰到蛇吧?”殷墟卜辞多见“亡它”(无灾)句式,如《甲骨文合集》641正:“癸卯卜,争贞:旬亡它?”解释为没有灾祸,“它”字代表的就是灾祸,这说明在原始初民的眼中蛇就是灾祸的代名词。


当“他”“她”“牠”“㸰”“佗”“祂”“蛇”最后都回到“它”,为什么我们都是那个“它”?

在《山海经》中,上古大神们的审美蛮统一的,标配都是左右耳各挂着一条蛇,左右手各拿着一条蛇。耳上挂着蛇叫珥蛇,手里捏着蛇叫操蛇,这是神之操作。在古今中外的神话传说里,神灵大多有座骑或者操弄使唤的动物。而这些动物,大多是猛兽、祥兽或者庞然大物,是常人所驾驭不了的,譬如龙蛇、凤凰、猛虎、狮子、大象、仙鹤、青鸾。你见过骑着猪狗牛羊的神仙吗?即便有,他们一定也是法力低下。饺子导演在《哪吒之魔童闹海》中,让太乙真人骑猪出行就是颠覆传统的,这倒也符合电影中太乙真人的定位,毕竟是影片的搞笑担当嘛,骑猪蛮好的,太严肃了也不好。但凡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往往都拥有着一个与众不同的坐骑。所以,《山海经》里厉害的神,标准的“神之操作”,就是手操两蛇,脚践两蛇。越是强悍,越要驾驭,这是早期人类的一种心愿,是对征服自然的渴望。

有些神灵把蛇当道具,而有些神灵干脆自己就是蛇的化身,人、神、蛇三位一体。传说中华夏民族的始祖伏羲和女娲,他们不就是人面蛇身而缠绕在一起的吗?《山海经》中还有巨蛇为神的记载,那就是著名的“烛龙”。烛龙,身长千里,眼睛一睁一闭就是一晨一昏,嘴巴一呼一吸就是一夏一冬。这位伟大的开辟神仅凭自己呼、吸、醒、眠的基本生理现象,就可以支配人世间的时间和天气。“烛龙”虽然名字里有个“龙”字,但人家可是“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是一条洪荒原始的赤色巨蛇。

在神话传说中,共工与颛顼争帝,撞断了不周山,让天地都倾斜了,破坏力巨大。共工的臣属相繇(又称相柳)也不是一个善茬,他“九首蛇身,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传说它喷出来的水比洪水还厉害,又苦又咸,吃了就会送命。因此,这种水泽连禽兽也不能生活。大禹见相繇如此猖獗,就运用神力杀了相繇,为民除害。相繇身上流出的血,一沾土地就五谷不生,把大片地方污染了。大禹尝试用泥土陉塞,但三陉三陷,禹只好把这片土地劈为池子,各方天神在池畔筑起一座高台,镇压妖魔。这条九头蛇可把人间折腾得够呛!你看《山海经》中的上古大神不是珥蛇、操蛇,就是人蛇合一,还有各类神异巨蛇,将天地搞得天翻地覆的,可以说蛇就是神,神就是蛇。

在《山海经》中,还有各种异体合构的蛇,它们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形态。如虎蛟的“鱼身蛇尾”,冉遗之鱼的“鱼首蛇身之足,其目如马耳”,肥遗蛇“六足四翼”,孰湖的“人面蛇尾”,“其状如雌雉,而五采以文,是自为牝牡”的象蛇,“其状如蛇,四翼,六目,三足”的酸舆,“其状如兔而鸟喙,鸱目蛇尾,见人则眠”的犰狳,化蛇“其状如人面而豺身,鸟翼而蛇行”“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的蜚。在《山海经》中,蛇在先民眼里具有千变万化的造型。原始初民把洋溢着野性的情感和想象,投射于蛇身上,以令人乍舌的方式与他们一知半解的蛇的世界进行了有声有色的生命交流,给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一切动物的所指代词都是“它”,说明蛇在上古的自然界特别是动物界,是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的。可以想见原始初民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渴望获得强大的生存力,他们总结日常生活的经验,认为蛇的力量是强大的,因此希望借助蛇的力量去应付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难题。蛇适应性强,能蛰伏于地下、蜕皮重生,原始初民可能将其视为生命力与自然循环的象征。这样蛇图腾的观念便产生了。如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所说:“龙图腾,不拘它局部像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鱼,像鸟,像鹿都好。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都是蛇,这表明在当初,那众多图腾单位林立的时代,内中以蛇的图腾为最强大。”

人们把蛇当成自己的祖先,也将蛇当成自己的保护神,于是我们上古神话传说中那些天神巨人、人神混血的帝王,即使不是完全的自然形态的蛇,也或多或少具有某些蛇元素。从开辟神烛龙,到祖先神伏羲、女娲,从与日逐走的巨人夸父,到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国家的开国君主夏启,中华民族上古世界中具有神奇力量的人不约而同都和蛇有一定的联系,他们都借助蛇这种集危险与魅惑于一身的生灵,借助某些神秘幽幻的力量沟通天人之际,创造出各种不同寻常的壮举。

当然,“它”除了是光怪陆离的蛇世界,也可能是自然现象的隐喻。蛇常与水域相关,在古代神话里“水神”共工就是一副人首蛇身的样子,共工触不周山引发了滔天洪水;共工臣属相繇为九头蛇身,它随同共工发洪水伤害百姓。古人有可能将难以驾驭的自然力量具象化为蛇形神灵。除了是洪水与水神,蛇也代表了自然的季节更替与重生,蛇的冬眠与出洞被视为生死轮回的隐喻,契合创世神话中神明操控天地万物的能力。上古神明的蛇形象是原始社会多重信仰的凝结体——从自然敬畏到文化符号,蛇以其独特的生物特性,成为贯通天地人神的完美载体。因此,作为蛇之本字的“它”,成为集结天地神人你我它的那个第三人称代词,也就理所当然了,这也是中国文化中对自然万物“物我同源”思想的深刻表达。

今晚,轻轻抚摸着“它”这个汉字,“它”字尖头长身,分明呈现着典型的蛇类动物特征。三角形头部,以锐角三角形突出蛇类攻击性;波浪形躯干,以弯曲笔画构成“S”形运动轨迹;末端渐细处理,以模拟蛇尾自然收束形态。“它”就是蛇的原始象形文字,从字形到意象,这种具象造字法真是体现了先民对自然生物的精细观察。越着端详“它”这个字,越是看到一条神秘的原始蛇类,摇曳着长尾,穿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历经千载,蜿蜒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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