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书祥：冒死歼敌机，怀念“阿妈妮”
整理/朱文科
【人物简介】黎书祥，1932年农历6月生于醴陵县全山乡（今属浏阳县金刚镇）。初中文化。1951年1月入伍，3月赴朝鲜补充到42军125师373团高射机枪连，历任战士、副班长、司务长、排长等职。1952年11月回国。1954年1月入党，先后在师军士教导营、第八步兵预备学校、昆明步兵学校政治营学习。1959年8月，分配到广州军区工程兵114团，历任副指导员、指导员、教导员、团政治处主任、团副政委、政委等职。3次荣立三等功。1970年11月起，先后任广州军区工程兵政治部组织处处长、资兴县和安仁县人武部政委。1982年4月转业到耒阳工作，1994年8月退休。2013年4月病逝。本文根据黎书祥同志的档案及自传材料整理。
朝鲜的冬天漫长又寒冷，已是阳春三月，依然冰雪覆盖，气温是零下二三十度，草木冻得在风中时时发抖。志愿军吃的是饼干、炒面，这让来自湖南的黎书祥，最初感觉“水土不服”。好在这个贫寒农家子弟，从小吃惯了苦，黎书祥很快就适应了。
黎书祥是1951年1月在醴陵入伍的，匆忙参加新兵集训两个月，就乘坐火车北上，进入朝鲜，分配在42军125师。42军前身为东北野战军第5纵队，在进军中南时，没有过长江，一直在河南剿匪，后来奉调黑龙江从事生产。时势造英雄，朝鲜战争的爆发，使42军有了用武之地。因离战地最近，42军于1950年10月16日秘密入朝，比其他兄弟军早了三天。黄草岭阻击战是42军战史上的辉煌。全军作战十三个日夜，完成了阻击任务，在黄草岭、烟台峰一线杀伤美韩军2700余人，所辖370团4连荣获“黄草岭英雄连”称号。该团伤亡严重。黎书祥到朝鲜后，以为会补充到这个连队，却未能如愿，而是分配在373团高射机枪连。
黎书祥，这个有初中文化的新兵，成了抗美援朝战场的机枪手。他先后参加了第二、三、四次战役。第二次战役中，38军因穿插成功而一举成名，42军因为攻击决心不够，没有穿插到位，使得西线美军抢先夺路而逃，错失了历史性的机遇。第四次战役中，联合国军在东线发起“围捕作战”。黎书祥所在的125师与美2师23团及配属法国营，在砥平里东南的双连隧道发生激战，因美军巨大的地空火力优势，125师伤亡很大，被迫撤走，使砥平里被美军占领，成为影响朝鲜战局的一个重要因素。横城战役中，42军以124师、125师沿横城的两条主要公路发起攻击，配合兄弟部队一举大胜，歼灭美韩军一万两千余人。黎书祥和战友们颇为扬眉吐气。
【老兵黎书祥的遗物】
1951年12月，38军担负了西部战线的守备任务，设防在伊川郡西侧山区。黎书祥所在的高射机枪连，任务是保护志愿军炮群和师指挥所的安全。高机连有三个排，每排有三挺德斯卡高射机枪，依山区地势呈品字形布防。一排阵地设在一个小开阔地，西面地势较低矮的山上。二排、三排的阵地设在一座连体山，地势较高的山峰，这里既便于发挥火力，又有利于隐蔽自己保存实力。记得元旦这天，天气晴朗，不挂一丝云彩。太阳刚刚升起，黎书祥正在防空洞里用子弹盒烧火融雪，加热昨天晚上吃剩的炒面馍。炒面馍刚放入烧开的水里，美帝四架野马式战斗机(又叫“老油条”)飞到我军炮群阵地上空，低空盘旋，企图狂轰滥炸。高机连连长张凤山当即下达命令：“狠狠地打！”黎书祥顾不上吃炒面馍了，立即进入阵地，和战友们一起掀开掩盖机枪的白布。全连九挺机枪，一齐向首架敌机猛烈射击。不一会，该机中弹，机尾冒着浓烟，坠毁在离我阵地十余里的山上。其余三架敌机吓得晕头转向，见势不妙，采取超低空、钻山沟飞行的办法，意在避开我方的火力攻击，黎书祥手上的机枪无法发挥火力向山沟飞行的敌机射击。驻守在山腰和山下的步兵战士们个个义愤填膺，有的向敌机扔手榴弹，有的操起手中武器向敌机射击。就这样，黎书祥他们的阵地完全暴露了。
敌机越来越多,到最后竟来了八十多架，在高空盘旋，成一字形轮流向我阵地俯冲扫射。有人说:“飞机摘帽子”，那是形容，不过黎书祥确实能看清机号和飞行员的脸面。敌机的疯狂，更加激起了他和战友们对侵略者的愤怒和仇恨，黎书祥带头喊道:“活着战，死了算，值!”敌人向我猖狂扫射，黎书祥和战士们迎着敌机勇猛还击，又有一架敌机被我击落坠毁。敌机不甘失败，凭着所谓“空中优势”，仍肆无忌惮的疯狂扫射。子弹落在阵地上，有的溅到黎书祥的身上。突然，他看到湖南老乡、16岁的小战士陈冬生，被裹着石块的冻土块砸在头上，当即起了包，但他全然不顾地装压弹带。黎书祥随口说了句顺口溜:“冻土块，不可怕，我们照常卫国又保家！”战地紧张的情绪顿时活跃起来。
一排阵地山势低矮，便于敌机俯冲发挥火力。敌机集中主攻一排阵地。一排的战士们丝毫不退缩，勇敢还击，先后有两人重伤，六人牺牲。二班班长牛丑丑，山西人，解放战争初期入伍的，全然不顾个人生死，站在阵地上沉着指挥战斗，被敌机击中头部，头颅打碎，惨不忍睹。三班副班长林德春，东北铁岭人，中等个子，微胖，矮墩墩的，满脸麻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旧社会留下的阶级烙印”。他在战斗中，中弹倒地，苏醒后，咬着牙，忍着剧痛，硬撑着双手抓住机枪脚架站起来，重新紧抵机枪肩架，继续射击，不幸第二次中弹壮烈牺牲。
师文工团的男女团员们，冒着生命危险，冲向一排阵地抢运伤员和牺牲同志的遗体。女团员们感情较脆弱，看着受伤的同志和死难者的遗体惨不忍睹的情形，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她们抬着伤员和烈士的遗体，安放在隐蔽处。这次战斗持续了五十多分钟，先后击落敌机五架，击伤十余架，俘虏飞行员一人。其余飞行员均与机同毁。敌机见势不妙，纷纷向南逃窜。战斗结束后，高射机枪连受到表彰。黎书祥个人荣立三等功。
1952年4月，42军调防到朝鲜西海岸，负责防御打击来自海上之敌和空中之敌，以保障部队的安全和交通运输线的畅通。正是对空作战紧张激烈的时候，黎书祥染上了重病，高烧不退，卧床不起。由于对空作战频繁，班里无人照顾，连队一个卫生员忙不过来，只能一天给药三次，无法得到有效的医治，病情持续了一昼夜，不见好转。
次日，驻地八位朝鲜妇女头顶瓦罐往阵地送水，其中一位年长的“阿妈妮”发现黎书祥病了，当即要求送到她家养病。经连队同意，班长和卫生员把黎书祥背到一个较隐蔽的覆盖式的防空洞里，这就是“阿妈妮”的家。“阿妈妮”姓崔，一家七口，其中“阿妈妮”和“阿爸唧”均已七十多岁，两个儿子在朝鲜人民军队服役，还有两个儿媳和一岁多可爱的小孙女。“阿爸唧”是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在“阿妈妮”的照顾下，“阿爸唧”很干净清爽，头脑清醒灵活，躺在坑上还能帮助做些手工小事。
“阿妈妮”是个慈祥、贤惠、朴实的老人。黎书祥被背进洞躺在土地上后，她立刻在他身边跪下来，双手抚摸着他的头，焦虑惊恐地自语道:“雅达那嗦!（够呛呀）!”言语中流露的慈爱和关怀，深深感动了黎书祥。随即，“阿妈妮”忙活开了，头顶瓦罐从一里多地外取来清水，不断为他作冷敷，并不时地为他更衣擦身，让他舒服一些，但高烧仍不见退。“阿妈妮”看到黎书祥浑身发痒，将他的衣服脱下，翻过来仔细找寻藏在衣服里的蚤子。就连她歇下来休息时，也不忘摸摸黎书祥的头，探探高烧是否退去一点。
第二天，班长送来高粱米稀饭喂黎书祥喝，他喝不下。“阿妈妮”接过稀饭眼含泪水劝他。在她慈母般的安抚劝慰下，黎书祥眼含热泪勉强喝了两勺，就再也喝不下去了。“阿妈妮”见状，只得喂他喝下几勺，将自产的苹果切成片，一点一点地哄着他吃。下午，团卫生队长在连卫生员的陪同下，进洞为黎书祥诊病，即刻做了皮下试验和肌内注射，并喂了几种药。走时，他们将接下来几天用的针剂和口服药交卫生员，吩咐按时给黎书祥注射和服药。
高烧持续了三昼夜后，黎书祥逐渐好转起来。“阿妈妮”便想着法子为他补充营养。她们家平时吃野菜、啃松树皮，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点年糕，切成薄片煮成一小碗，热气腾腾地端到黎书祥面前，再扶他坐起，一勺一勺喂到我口里。“阿妈妮”怕他退让，一边比划着，一边说着，意思是多吃东西，身体才会很快地好起来，就能归队了。黎书祥哽咽着吃下了溢满深情大爱的年糕。药物治疗配合“阿妈妮”精心的照料，他病愈归队。走时，“阿妈妮”拉着他的手不放，难舍之情化成沉默和无言的泪水。
1952年11月，黎书祥随42军凯旋回国，长期在部队从事政治工作，1982年4月以正团级转业安置到耒阳，曾任耒阳县（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1994年8月离休。晚年，他多次应邀到部队、学校、机关单位宣讲革命传统教育，而且必讲“阿妈妮”。每次讲述“阿妈妮”，他的眼泪都情不自禁地奔涌而下，台下的人们同样被慈爱的“阿妈妮”打动。对于黎书祥来说，虽然这辈子无缘与“阿妈妮”重逢，但这个善良的朝鲜妈妈从未离开过他。“阿妈妮”那操劳中飘动的满头银丝和风霜刻下的皱纹，永远亲切慈祥的面孔和顶着瓦罐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脑海清晰地浮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