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鸿生,上海汽轮机有限公司质保部退休技师。著有《见物遇事说俗语》《小学生写作词林》。现为国际华语作家协会会员,江川文学社社长,惠南文学社会员。“今日闵行”与崔鸿生老师携手推出“老闵行的故事”。
三大章节、50篇文章、11万字……这是崔鸿生老师两年时间的成果。让我们一起记录闵行岁月,追梦闵行乡愁——
老闵行拘留所
老闵行有个拘留所在沪闵路新闵路口。我1968年分到闵行工作,学徒每个月只能回上海一次。当时每天下午四点十五分下班,星期六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下班,我们这些没事干的小青年就是逛小小的闵行镇。半条一号路,小小的老街不知道逛荡了多少遍,反正是逛腻味了,那时闵行周边全是农田、小河、坟墓。我们这些精力有余的小青年就对夹在新街老街中间的闵行拘留所来了兴趣。
那是1969年1月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两点,我们宿舍里的五个小青工唱着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苏北小调:爱情是怎么谈,爱情是得悠悠地谈,荡马路,看电影……
我们一伙勾肩搭背,摇摇摆摆地来到拘留所门前,打量起那高高的水泥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还有那黑咕隆咚的大门。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瞎侃起来:有的说这里进去要剃光头的,有的说进的人都要戴手铐脚镣的,还要在档案上记一笔的。大家发表了一通高见后,有个叫阿化的青工提议大家围着拘留所转一圈,打打样,说:说不定哪天我们被关进去了,提早想个逃法也不错,有备无患嘛。总不能临时抱佛脚,说不定我们也会像《基督山恩仇记》里的那个人挖地道逃跑。我说:这根本不可能,因为这里只是拘留,不会关很长时间的……
我们五个小青工瞎侃了一阵,你拉一下,我推一把地围着拘留所转了一圈。拘留所四周都是水泥围墙,上面架着铁丝网,看样子是很难逃出来。拘留所北面是一片农田,紧挨着围墙有一条田埂小路。最北面,就是靠近一号路沪闵路处是一个农民居住的小村子,村前有一条小河,车间里有位小师傅结婚借住在这里,12个平方米的小屋子,每月15元租金。我们五个青工一逛逛荡到他家里,进屋喝了一口水,闲聊了一会。那师傅说:过个五六年,你们这些小青工也会像我这样借老乡的房子结婚,到时候你们找我好了。那时,沿沪闵路有一排树木遮住东面农田,我们五个青工喝完茶就从树丛中钻到沪闵路上。
万万没想到,当时逛逛拘留所也就是解解寂寞,可是想不到半年后,我还真的进去了一回。当然不是我犯法进去的,而是去探望犯错误的阿化。那是1969年夏天的事,那时我是车间青工会委员(“文革”中团组织未恢复前成立的青年工作组织,全称青年工作委员会,简称青工会),前几天在厂部民兵值班(那时上海民兵还叫上海文攻武卫),刚回车间,革委会主任就叫我到他办公室去,说车间里的阿化昨天上午刚从拘留所出来,下午又被抓了进去。叫我今天代表组织去看他一下。他说:你先到他宿舍里把他的脸盆、换洗的衣服带上,介绍信我已经开好了。我马上还有个会,你上午就把这事办了。走时,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要使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你我的担子都很重啊!
到了拘留所,出示了介绍信,看管人员简要地说了些情况,我就去见阿化。从主任、看管人员和阿化自己述说的情况中我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上个月,九车间的流氓老K在工农医院看病排队时,看到前面一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便记下了她的单位和姓名。回来后他打电话到电机厂劳资科查到了女孩在二车间工作,于是约她晚上6点在闵行剧院门口见面。
当晚,老K和阿化就买好电影票等在门口,一会那个叫美芬的女孩来了,老K上前挽起女孩的手臂就走。哪知女孩叫来了一伙人,上前就打了老K一顿,阿化一看不好,假装上前对老K说:大哥你拉错了,咱约的不是这个女孩。结果阿化也被打了。两伙人打成一团,最后全部进了局子(流氓切口,即拘留所)。
阿化是第一次进庙(流氓切口,即拘留所或监狱),而且是随从,关了三天就放出去了。但他兄弟义气很重,出来前老K拍了拍原先肥大,现在干瘪的肚子,要他弄几个大饼和几根熏条(流氓切口,香烟)来,说在这里受不了了。
阿化出来,拘留所把他的东西还给了他,他急急忙忙地跑到一号路回族饭店吃了顿点心,然后就到对面的光明食品店买了包香烟连抽了两根,这才转身去买了十个大饼。他弄了根铅丝,把大饼串了起来,来到了拘留所北面的高墙外。
他围着高墙转来转去。高高的墙上拉着铁丝网,他来到老K关照的那段围墙,踮踮脚,伸手够不着。扔进去?不行,万一挂在铁丝网上,那就糟了。阿化在原地转了几圈,好在这儿是农田,四周是豇豆棚,远处人看不见。他走近豇豆棚,抽了一根长竹子。他把大饼轻轻缚在竹竿的顶端,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还有十八支。他从烟盒里取出三支香烟塞进口袋,然后把烟盒口捏扁,把它轻轻地缚在竹竿上。
阿化举起竹竿,走近围墙,高度还差一段。他放下竹竿想再去抽根竹子。忽然,他看见小沟里有一段破水泥管。他忙跑过去,把水泥管滚到墙下。他爬上水泥管,举起竹竿,将大饼伸进铁丝网里,然后竹竿轻轻一缩,那串大饼、香烟,便掉到了围墙内的草堆里。
阿化庆幸自己的杰作,一得意,将手中的竹竿当作标枪掷向远处的田野,竹竿快速飞行,发出与空气摩擦的尖叫声。他拍拍手,一脚踢倒水泥管子,又是一脚将它踹入水沟。他像一只飞翔的小鸟快速地穿过豇豆棚,朝一号路跑去。
阿化正在宿舍抽大烟(流氓切口,即香烟)为自己庆功时,他被捕了。被捕原因很简单,也真是太巧了,当阿化将大饼扔下去时,是下午一点半。十二点到下午两点是拘留所里休息的时间,这时是没有人从这条路走的,想不到,今天所里分西瓜,通知大家去拿,正巧让人撞上了。阿化呢?他还蒙在鼓里。
我将阿化的替换衣服递给他:要好好交代自己的问题,找找自己的思想根源。走前阿化说:明天要发工资,请我给他家里带去五元钱,不要说自己被关起来的事,就说在加班。我说:“我答应你,但对你我也有个要求,要好好改造自己,认识自己的问题。最关键的是你以后少跟老K这伙流氓混在一起,他们一伙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你家里父母去世早,你奶奶那么大岁数还要养活你和妹妹,真不容易。你是男子汉,家里的主心骨,你马上就要满师了,有36元工资了,你可要记住,到时候你就可以骄傲地养活你奶奶,你妹妹了。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不能再犯错误了。”
星期天,我去阿化家。阿化家坐落在沪南的铁道路西端,这里是一片棚户区,弄堂狭窄得不能两人同行。那些房屋都是用竹子和破油毡搭成的半沉式小屋,小屋一半在地底下,一半在地上面,大概是出于节省材料的关系吧。小屋的屋顶只有我的头顶高,屋檐只有腰高,行走时两边的屋檐不时擦着我的身体。
沿途屋顶上的破油毡,东一块,西一块,像生病人贴满了膏药。油毡上面压着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砖石,我弯腰伸手几乎可以把这些砖全拿下来。
我找到阿化家的小屋,小心地走下砖铺的台阶,步入了半地下的屋子。屋内高不过两米,长五米,宽两米多点,约有十三四个平方。屋顶上原有一块玻璃当天窗,由于天长日久被灰土覆盖了,我一进屋,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
过了好一会,我的眼睛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这才发现墙边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大概就是这个屋子的小窗,但也被灰泥遮住了一层,只发出一点淡淡的光亮。屋内地下很潮湿,大概是地势低和不见阳光的缘故。两条长凳上搭着几块木板,这是张玉化奶奶和妹妹俩睡的床,床边有一只旧竹榻,竹榻上放着一件露出棉花的破大衣,这就是张玉化的床。几块砖上撂着两块木板,板上放着一个没盖的木板箱,箱里胡乱地放着几件旧衣服。靠门的地方有一张小矮桌,两个小凳子。阿化的奶奶因病和衣躺在床上。
我走上前说:奶奶,我是阿化的同事,阿化加班,他让我带工资来了。
奶奶挣扎着坐起来,和我聊起阿化的过去:“阿化父母去世早,我靠看自行车摊,养活阿化和他妹妹。阿化人很聪明,就是不学好,整天在外面混,时常跟人打架。我常劝他不要和人打架。他老爱说,是别人先动手,才打他们的。我告诉他,让人打就打了嘛,咱走就是了——”
一会,阿化的妹妹来了,这是一个矮小黑瘦的女孩,她在路边砸水泥电杆里的钢筋,听人说家里来人了,她手里还拿着锤子和钢筋就回来了。
阿化妹妹叫小芳,她见到我腼腆地叫声叔叔,就胆怯地站在一边。我问她几岁了?这废钢筋卖多少钱一斤?我告诉她好电线杆不能砸。又说了几句安慰奶奶的话,拿出阿化让我捎的五元钱。临走时我伸手摸了摸个子不高、皮肤晒得黑红的小芳说:“小芳是个懂事的好姑娘,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你哥哥不在家,你要多照顾你奶奶,也要照顾好你哥啊。”我走了,小芳送我到了路口。
时光荏苒,转眼五十年过去了。那个有点阴森的闵行拘留所,我们五个青工自那以后谁也没再进去。后来拘留所搬到了东川路上,我偶然路过两次。因为家住在老闵行高华小区,所以进进出出无数次路过拘留所原来的地方,就是现在的江川街道综合办。每当我走过那个地方,眼前就会浮现那段记忆。
写于2019年4月11日
作者:崔鸿生
编辑:赵若楠
初审:岳顺顺
复审:石思嘉
终审:刘垦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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