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纹藏春秋 刀锋里游走的乾坤万象
清晨的麦宿镇尚未完全苏醒,远处雪山轮廓被朝霞染成淡金色,山谷间雾气缭绕,如轻纱般覆在藏式崩科房的飞檐上。
宗萨木雕工坊内,一缕阳光斜斜穿过木格窗棂,落在德青翁加手中的刻刀上,刀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微微俯身,手指轻抚过一块纹理细密的桦木,仿佛在聆听木头的低语。
“刺啦——叮当——”
随着刻刀起落,木屑如雪片般簌簌飘落。木板上,一头牦牛的轮廓逐渐清晰,犄角微扬,肌肉虬结,蹄下似有风沙卷起。德青翁加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刀尖游走间,木头的呼吸与匠人的心跳合而为一。
制作木雕
莲花与刻刀,少年匠心的萌芽
麦宿木雕,是刀与木的千年情书,是匠人与自然的永恒契约。在这里,每一片木屑都是跌落的星辰,每一道刀痕都是流淌的时光。当世界在喧嚣中疾驰,总有一些人甘愿慢下来,以刀为笔,以木为纸,为文明续写一首沉默的史诗。
今年32岁的德青翁加,从9岁开始学习麦宿木雕,已是甘孜州非遗代表性项目木雕(德格麦宿木雕技艺)传承人、麦宿石雕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不觉间,他和木雕为伴的日子已有20余年。
犹记9岁那年,德青翁加站在父亲泽翁彭措的工坊门口,踮着脚望向案头那尊未完成的千手观音像。佛像掌心向上,每一根手指的弧度都似被月光雕琢过,衣袂褶皱如流水凝滞。父亲的手布满老茧,刻刀在他掌中却轻盈如蝶,木屑纷飞间,莲花在佛座下层层绽放。德青翁加的父亲泽翁彭措,是麦宿知名的木雕工匠,也是四川省非遗代表性项目木雕(德格麦宿木雕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其创作出的作品,深受收藏家们追捧。
“阿爸,我能学吗?”德青翁加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泽翁彭措未答,只递给他一叠白纸与一支铅笔:“先画莲花,每日六幅。”
高原的冬夜漫长,德青翁加伏在案前,指尖被铅笔灰染得乌黑,纸上的莲花却总显得笨拙——花瓣要么挤作一团,要么歪斜如风中残叶。尽管这样,德青翁加每天也只能画一幅。父亲沉默地摇头,将画纸叠成一摞,压在工坊角落的木箱下。
一年后,德青翁加终于能将莲花画得舒展如云,他已能每天轻松完成六幅莲花图的任务。可父亲的要求却愈发严苛:每日二十六幅,且不得临摹原图。“莲花不在纸上,而在心里。”父亲的话语如刻刀般锋利。
德青翁加不理解父亲的安排,就和另一名师弟“偷工减料”,将纸蒙在莲花图上拓印,应付交差。父亲发现后,并没有责备他们,反而给他们讲起小学课文《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鸡蛋看似简单,却蕴含光影的万千变化。莲花亦是如此——每一瓣的弧度,都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曲线。”
德青翁加红了眼眶。从此,他不再数画了多少张纸,而是将莲花的姿态刻进骨髓。三年时光,三箱画稿,堆叠成一座沉默的纸山。某日,他忽然发现,闭目时莲花的轮廓竟在黑暗中清晰浮现,如月光投影于湖心。
英国伦敦中央圣马丁艺术学院师生体验制作麦宿木雕
木纹为纸,刀尖写意
家里搬到麦宿镇上后,父亲逐渐开始让德青翁加画山水画、鸟兽图和唐卡画。2008年,为提高绘画水平,德青翁加拜入勉萨派唐卡画师泽批门下。唐卡的绚丽色彩与木雕的素朴刀痕,在他心中碰撞出新的火花。
在这里,德青翁加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在家中作画,下午到唐卡工坊请泽批老师指点,晚上再加修改,德青翁加每天几乎要到凌晨两点才能休息。
在泽批老师那里,德青翁加系统学习了一年多时间。2009年,父亲终于将一把刻刀交到他手中。刀柄裹着牛皮,刀刃寒光凛冽,握住的瞬间,德青翁加感到掌心传来一阵震颤——那是祖辈匠人留在刀柄上的温度。德青翁加亦正式成为家中的第三代木雕传承人。
木雕的第一课是“听木”。泽翁彭措带他走进储藏室,指尖抚过一排排木材:“桦木坚韧,宜雕飞禽走兽;松木温润,适合人像衣纹;柏木香气清冽,最适刻画雕版。”德青翁加将脸贴在一块老柏木上,木纹的沟壑中似有风声呜咽,那是百年前某棵树的年轮私语。
雕刻远比他想象的残酷。刀刃稍偏,木料便崩裂如碎玉;力道过重,纹理中潜藏的结疤会让刻刀骤然打滑。他的双手很快布满细密伤口,血珠渗入木纹,宛如朱砂点染的画卷。第一尊独立完成的文殊菩萨像,眉眼略显僵硬,衣褶也欠缺灵动。父亲凝视许久,只说:“只能算是及格。”
德青翁加却在那夜独坐工坊,借着月光一遍遍摩挲自己雕刻的文殊菩萨像的瑕疵。他突然明白:木雕不是征服木头,而是与木头共舞。每一刀的深浅,都需顺应木纹的走向;每一次停顿,皆是为木头的呼吸留白。
工匠为木雕上色
时光淬炼,让传统与未来对话
麦宿木雕工序复杂,一件简单的木雕,需要匠人一到两天的时间才能完成;一件复杂的木雕,需要一到两年时间才能完成。
木雕匠人对木材选择十分慎重,要求木纤维的横向结构要紧密、木质要细腻并且具有一定的韧性,且纹理细密、色泽光亮,在制作过程中和保存时不易断裂受损。
开始制作时,木雕匠人会将所雕刻的图案画在纸板上,然后沿线条打孔,之后将纸板覆盖在木板上,用捣碎的木炭拍在纸板上,匠人再根据雕刻经验,按照木炭线磨孔,运用70多种大小不等的雕刻木刀,按照图形进行雕刻。麦宿木雕其雕刻技法可分为混雕、剔地雕、线雕、透空雕、粘雕等。完成后,还要在雕刻好的工艺品上涂上颜色。
在长期发展过程中,麦宿木雕技艺不断融入众多技艺。如面具雕刻,就融入了泥塑技法。雕刻匠人会在泥块上雕刻出面具模型,然后在模型上贴布、纸,晒干,如此反复工序,达到七层后再晾干。之后用木棒将早已晒干的泥小心翼翼敲出。将面具打磨,上色,再上漆,面具制成。
作为一名“90后”,德青翁加也尝试创新发展麦宿木雕,让这一古老技艺“活”起来。他将德格印经院浓缩成只有一米多高的模型,用近两年的时间,德青翁加才得以完成。德格印经院木雕作品一经问世,引起不小轰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过父亲多年精心培养,在木头上雕刻时刻刀发出的声音,对于德青翁加来说,已是最美妙的音符,为他谱出了人生乐章。作为麦宿木雕传承人,德青翁加将初心嵌在刻刀上,把指尖的温度传递到木板之中,与艺术品融为一体,亲手将一块块木材赋予艺术的生命。
德青翁加展示制作的面具
一份匠心,终生传承。除了将木雕技艺延续下去,德青翁加还有另一件人生大事:秉承麦宿工匠的传统,免费无偿传授麦宿木雕技艺,将麦宿木雕推广出去。他希望更多的人喜欢麦宿木雕,学习麦宿木雕,让麦宿木雕技艺得到弘扬、发展和创新。“是不是麦宿无关紧要,学习的人越多,父亲和我就会开心。”德青翁加说。近年来,德青翁加和父亲收徒已达百余人,学徒来自国内各地,也有美国及东南亚国家的学徒。
2017年,英国伦敦中央圣马丁艺术学院教授、迪奥品牌印花设计师艾丽莎·帕洛米诺和她带领的15名学生所组成的学习考察团队在德格麦宿民族手工艺之乡的“寻美”期间,艾丽莎·帕洛米诺带着她的团队专门参观木雕技艺,并亲自参与木雕制作,与工匠们一起,深入探究民间技艺的精妙和神秘,在感受传统艺术魅力的同时,进行了一场时尚与原生态文化的艺术碰撞。
如今的宗萨工坊,学徒们的刻刀声此起彼伏,如同山谷中的溪流潺潺。德青翁加穿梭其间,时而俯身纠正学徒的握刀姿势,时而讲述祖辈们雕刻木雕的故事。
德青翁加常对学徒说:“木头不会说话,但每一道刀痕都是它的语言。我们的任务,是替那些被砍伐的树,活成艺术的模样。”
尽管现在德青翁加已取得令人瞩目成绩,德青翁加依然十分低调,他打趣地说,“我只是一名手艺人,父亲从未说过我的哪一件作品特别完美,说得更多的都是作品还有进步的空间。”
夜色中的麦宿镇,工坊的灯火依旧明亮。德青翁加手中摩挲着一块未雕琢的柏木。远处传来麦曲河潺潺流水声,星河倒悬于雪山之巅。
他想起父亲的话:“匠人的一生,不过是把光阴刻进木纹。”
刻刀轻触木面,一道弧线如新月般浮现。
这一刻,古老技艺在刀尖重生,寂静无声,却震耳欲聋。
全媒体记者:陈杨 谢臣仁
编辑:黄星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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