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作家易小荷的非虚构作品《惹作》引发了一场跨越学界与公共领域的激烈论争。这场围绕凉山彝族女性书写的争议,剖开了中国非虚构写作长期存在的一个争议:当写作者深入边缘群体时,究竟是在建构对话的桥梁,还是在复刻文化剥削?在流量逻辑与伦理底线激烈碰撞的今天,《惹作》事件为重构非虚构写作范式提供了关键切口。
豆瓣读书上关于《惹作》的介绍
“事实正确”的幻觉
《惹作》展现了部分非虚构写作对“真实性”的狭隘理解。这部作品宣称“所有细节均经实地核查”时,凉山读者却在书中发现“哈呷”(汉族)被误译为“土匪”、“莎库博”(命好)错解为“命苦”等上百处文化误读【1】。这揭示了一个现实:非虚构写作的真实性绝非简单的“事实核查”可以保障,而是一个包含认知框架校准、文化逻辑转译、权力关系自省的复杂系统。
换言之,真实性至少需要三重突破:首先是认知框架的重构。有凉山学者指出,《惹作》将“家支抽丫鬟”“三代不作毕降等级”等虚构规则作为“文化常识”,实质是用汉族宗族思维曲解彝族社会结构【2】。非虚构写作者须警惕“文化转译中的认知暴力”,如人类学家项飙所言:“理解他者文化,首先要瓦解自身文化的理所当然。”其次,时空坐标的锚定:书中将1950年代的婚俗、1990年代的医疗状况与2020年代的现状混编为“永恒的苦难”【3】,这种“时间扁平化”恰是制造文化他者化的典型策略。正如历史学家王明珂对羌族研究的警示:“把‘过去’当作‘现在’来书写,是对变迁中主体的最大不公。”第三,阐释权的共享:当作者以“最懂惹作的人”自居时,凉山女性反诘:“为何我们的火塘对话在你的书里都变成了宿命论独白?【4】”非虚构写作需要建立“多声道”叙事机制,让被书写者拥有注释、反驳、补充文本的权利。
从“俯视苦难”到“并肩见证”
《惹作》引发的写作伦理危机,揭示了非虚构写作中“共情”的异化。当作者用“她们终生吞咽苦涩树叶”形容彝族女性时,这种充满文学美感的修辞恰恰将复杂的主体经验压缩为供人消费的悲情符号【5】。而重建非虚构中真正的共情,需要三重转向。首先是,位置自觉的坦诚:公益工作者方草的批评切中要害——作者始终未坦承自身“外来汉族”“中产作家”“短期访客”的身份局限【6】。也就是说,“位置性声明”应该是非虚构写作的伦理底线——写作者须在文本开篇阐明自己的阶级、族裔、性别立场。其次,主体归还的技术:对比彝族作家阿蕾的《嫂子》,可以看到真正的“在地视角”如何运作。当阿蕾描写“死给”习俗时,不仅展现悲剧本身,更呈现家支调解、习惯法与现代司法碰撞的复杂生态【7】。这种叙事将主体从“受害者”还原为“文化实践者和行动者”,在苦难中显影人的尊严。最后,《惹作》的争议提醒我们,非虚构写作需要尤其克制“救世主情结”,转而搭建资源对接平台——如在脚注中加入法律援助信息、在附录列出在地公益组织,让共情落地为行动支点。
2022年7月21日,四川大凉山彝族火把节,打着传统黄色伞参加选美的彝族妇女。 视觉中国资料图
布拖是彝族火把节的发源地,彝族人正在过火把节。视觉中国资料图
从“文化盗猎”到“笔权让渡”
《惹作》争议的启示,在于揭示了非虚构写作领域的一个危机。当掌握出版资源的都市作家不断将边疆、少数族群、底层女性转化为“文化耗材”时,真正的破局之道或许是彻底的范式革命——将笔交给被书写者自己。
当下彝族文学正经历“第三次突围”:通过TikTok短视频诗、元宇宙史诗、AI彝文写作等新形式,在全球数字空间争夺文化解释权。正如著名彝族诗人吉狄马加所说:“我们的文字不仅要刻在羊皮上,更要闪现在人类的比特海里。”
非虚构写作的进化方向,正在经历从“他者凝视”到“叙事平权”的范式跃迁。与其执着于训练手握钢笔的“文化采风人”,不如构建多元主体共生的故事星系——在这里,彝族少女的羊皮经书与抖音直播间自然共生,北大讲堂的学术话语与火塘边的口述史诗平等共振。当非遗传承人用AI修复彝文古籍,当牧羊女通过短视频重构被误读的婚俗,非虚构写作便挣脱了猎奇滤镜的枷锁。那些曾经被折叠在“落后”标签下的文明光谱,终将在千万部手机屏幕里,折射出星辰般璀璨的生命叙事。
参考文献:
【1】【2】【3】【4】【5】【6】结绳志. 《反对不负责任的写作——<惹作>在凉山内外的回声》. 微信公众号
【7】阿蕾. (1997). 《嫂子》. 四川人民出版社.(如"第四章 家支调解场景")
项飙. (2018). 《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王明珂. (2008). 《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
吉狄马加. (2020). 《火焰上的辩词》.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