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每次旅行前,总要在书架前颇费踌躇,无非是挑几本适合此行心境的书,要有趣,还不能太厚重。后来有了电子书,倒没了这个麻烦,却又似乎少了点什么。今年春节有云南之行,恰好假期前朋友送了几本小册子,它们同属于一套丛书,有个不错的名字“走向旷野”,从书勒口上看,有十余种,便装入行囊。
图源:视觉中国
人类与自然:用树来表达
说来也巧,在腾冲,我入住的这家酒店,咖啡厅、花园里都放着一本《瓦尔登湖》,主人的用意或许是希望客人能够放慢脚步,更多地亲近自然。既然自带了“精神食粮”,古老的高山榕下,我开始翻看《与树同在》。作者阿莱克西·热尼,一般读者也许并不熟悉,但他的小说《法兰西兵法》十年前就由余中先翻译成中文出版。2011年,阿莱克西凭这部作品获龚古尔文学奖,当时他是一所高中的生物课老师。
一位著名作家写的一本“树木之书”,足以令读者浮想联翩了。这便是“走向旷野”丛书与众不同的基因,丛书是从法国引进的,策划人斯特凡纳·迪朗是大名鼎鼎的纪录片导演雅克·贝汉的合作者,系列自然纪录片《迁徙的鸟》《自然之翼》《海洋》《地球四季》的科学顾问及解说词的联合作者。迪朗本人是生物学家、鸟类专家,丛书作者来自科学、哲学、文学、艺术等不同领域,尽管各写各的,却仿佛是一次聚焦动植物故事和科学发现的自然与人文高端论坛。
《与树同在》的第一篇名为《问树》,阿莱克西自幼在法国乡间长大,他把树当作朋友,常常会问它们对生命的看法。树当然不会以人类的语言来回应,但此起彼伏的簌簌声——“一种用战栗和生长表达的语言”,却仿佛作出了回答。作者写道:“其语速是如此缓慢,要花一整年的时间才能听它们说完一句话,要花25年才能领会它们的意图,要花60年,也就是我现在的年龄,才能最终理解它们对我的提问给出的回答。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如今,我对这种缓慢的对谈颇有经验,也稍稍有所领悟,能揣测到这些树对生命的看法,于是我把它们记录下来。”
《与树同在》,[法]阿莱克西·热尼 著,黄 荭 译,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出版
作为一位“树语者”,阿莱克西显然不是将树木视为简单的自然景观,而是通过文学的力量,探索这些静默生命背后的故事。《在空心树里》,作者从少年时偶然进入一株400年的空心椴树,担心被树吃掉写起,到成年后的发问:进入其中能让我们更好地接近一个生灵吗?巧妙地融合了文学与科学,以细腻的文字探讨了人类与树木深远而独特的关系。一页一页读下去,我对阿莱克西的写作意图越来越清楚,他试图让我们重新认识树木,意识到“树和我们一样是活的,只是活的方式不同”;他每每在谈论树木的时候,笔锋一转谈起了人类,诸如:“我们的根是什么样的?甚至再退一步说,我们有根吗?”他以树木为友,甚至说,“人类生存完全依赖植物,但植物可以没有人类。”
阿莱克西的“问树”不时在一些篇什中出现,诗意的问答笼罩于全书之上,透露出文学的力量与生态诗学的追求,令人印象深刻。我这一代读者差不多都看过《十万个为什么》,在新时期也补读过伊林、法布尔、高士其等人的书,即便未从事科学研究,但却受到科学与文学的双重启蒙。被视为生态文学先驱的梭罗的《瓦尔登湖》我是上世纪90年代初读到的,比读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略晚,颇受震撼。这种启蒙不是知识的灌输,而是感知维度的拓展。在当下生态意识觉醒的浪潮中,科学叙事与文学想象兼具的读物不能说很多,知识生产困境的突破、生态读物单向凝视的颠覆皆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更多的投入与努力。
一种关注的诗学
在昆明乘出租车,司机说现在去海埂大坝,你看不到海鸥,翠湖公园连一只海鸥的影子都没有。原因是今年春节鞭炮放得多,海鸥受了惊吓,“也不知道它们藏到哪里去了”。昆明的海鸥我从前看过的,这次并无计划,亦无从验证司机所言是否准确,不过他每天满城跑,倒很容易发现今年海鸥少了。
上海崇明岛的东滩也是有名的候鸟栖息地,每年冬春,大量的爱鸟者纷至沓来,一睹壮丽的生命迁徙。如果不打算走那么远,街心花园、住宅小区里也随处可见鸟的踪迹。我住的地方,最多的是斑鸠、乌鸫、白头鹎这几种,偶尔也会看到黄腾鸟和喜鹊,去年我还看到一只漂亮的戴胜。但我等凡夫,只会看到它们觅食、嬉闹、筑巢,从来不会去思考哲学问题,比利时哲学家文西安娜·德普雷却写了一本《像鸟儿一样居住》,讨论“领域”在鸟类生活中的作用。
作为人类的你,是否好奇鸟儿如何选择自己的栖息地?它们如何与同伴分享空间和资源?此起彼伏的鸟鸣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神秘暗语?去问DeepSeek,它会回答你,但答案是简单的、单线条的。文西安娜注意到,与鸟类相关的思想如生态链一般环环相扣,但与“领域”相关的思想(包括假设)却并没有呈现出严谨、规律的发展痕迹,“有些假设不得不等待,直到有一只鸟出现来挑战它们”。
《像鸟儿一样居住》,[比]文西安娜·德普雷 著,陈赛娅 译,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出版
文西安娜以对动物行为的反思性研究而闻名,被视为当代动物研究领域的奠基性思想家,这本书的阅读还是有些门槛的,不要说诸多科学界的观点,即便是人文领域中齐格蒙特·鲍曼、吉尔·德勒兹这些人的理论与鸟类研究的联系也令人耳目一新。文西安娜“收集从巢穴中掉落的知识”,开辟了动物行为科学研究的新领地,正如法国哲学家巴蒂斯特·莫里佐所说:她并不是要创造关于鸟类的新知识,而是要改变这些知识的认识论地位。因为以往关于鸟类的“科学常识”的阐释权集中于专门的研究者,甚至不容争辩,“传统的科学史往往是死去的思想史的坟墓”,《像鸟儿一样居住》却让坟墓里开出花朵。而丛书策划人斯特凡纳·迪朗则以“关注的诗学”来评价文西安娜的工作,并指出一种理想的科学与文学融合之路:生物学家成为传记作家,而生物学则成为一项文学事业。
法国媒体评价《像鸟儿一样居住》不仅仅探讨了一个生态学问题,还涉及边界的开放、内敛,以及全球化等议题。不过对于我这样的外行,一册在手,进入的是前所未知的鸟类奇妙世界,了解鸟类如何通过歌唱、跳舞乃至战斗等方式建立自己的领域,体会思想的争锋与激荡,体味质朴简练的文字之美。遥想多年前的某个夏天,我和两只白头鹎“共享”一棵无花果树,果实成熟的时候,它们每天来啄食,我偶尔从树旁经过,它们便以俯冲的姿态对我进行警告,宣示对“领域”的控制,好在我比较知趣,人鸟相安,此可为是书作一小小佐证。
深海叙事:对陆地文明的温柔批判
2006年,法国纪录片《海洋》的剧组在多米尼加海域和一群抹香鲸相遇,其中一头年轻的雄性与摄像师迪迪埃·努瓦罗“打招呼”,它好奇极了,差点吞下了摄像机。另一位摄像师小村康则在海底1000米深处与抹香鲸相遇。
“就像人类一样,每头抹香鲸都有自己的个性。有些非常好奇……它靠得那么近,我不得不全力后退,才能把它好好拍下来……在拍摄它小小的眼睛时,我能明确感到,虽然我不知道它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是它不想伤害我。它对我进行扫描、观察,随后满足地走开了。”
这是《深海的低语:抹香鲸的隐秘世界》讲述的一个故事。抹香鲸经常被认为是凶残的鲸目动物,连科学家们都认为人类不可能与其保持如此近的距离,作者弗朗索瓦·萨拉诺以其丰富的经历表明:是抹香鲸改变了对待人类的态度。
《深海的低语:抹香鲸的隐秘世界》,[法]弗朗索瓦·萨拉诺 著,杨淑岚 译,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出版
“走向旷野”丛书呈现出一种全新的叙事,来自不同领域的权威人士从各自不同的视角来描述人与自然的关系。弗朗索瓦是海洋学博士、专业潜水员、探险家,长期致力于海洋生态的研究和保护,《海洋》的导演雅克·贝汉为《深海的低语:抹香鲸的隐秘世界》作序,他以浪漫的笔调写道:“弗朗索瓦·萨拉诺属于那种非常少见的人,他持续关注他者……他不断拓展自己的知识边界,收获种种惊叹的体验。从最近到最遥远的海岸,海洋是他的偏爱之地,他与座头鲸、抹香鲸和大白鲨相伴,静静遨游。对他而言,和这些穿梭、跃起、划破海洋表面的生物在一起是无比喜悦之事。毫无疑问,当他沉入海中、与它们为伴时他能感受到最深刻的宁静。”
某种意义上来说,弗朗索瓦也是一位纪录片工作者,个人专业关系,我对自然类纪录片做过一些研究,在我看来,这本书的叙事技巧值得中国同行学习。叙事是作者向读者所做的有目的的交际行为,叙事进程中,故事与情节固然是重要的动力,情感与认知则同样有效。弗朗索瓦对抹香鲸的社会行为和交流方式的记录,解释了其惊人的智慧和复杂的社会结构,挑战了读者对智能和情感的传统认知,从而对人类与自然界关系产生了新的思考。
图源:视觉中国
人类做了太久的“万物之灵长”,深信万物皆备于我,如今对其他生物有了更多的理解,人与自然是息息相关的生命共同体的思想正深入人心,也带来了生态文学观察视角的范式转换。“树在我们的脑海中,它注视着我们;我们彼此并非漠不关心。”(阿莱克西·热尼)“我有了一种最强烈、最明显的感觉,那就是整个地球的命运,又或许是美的存在本身,在那一刻,都落在了这只乌鸫的肩上。”(文西安娜·德普雷)“和野生动物的相遇是最好的社会生活学校,因为它没有尊重和全心倾听就不能做到。它是买不到的。要么给予,要么没有。它迫使我们真实、去雕饰、不做作。关系要么是真实的,要么没有关系。”(弗朗索瓦·萨拉诺)类似这样的表述,书中不时可见。
这几本小书,它们与动物、植物有关,但终极却是在谈论人类。(作者系上海戏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