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颜本清，解放前知名大学毕业，建国后在沈阳某研究所工作，1963年因为在单位发表不当言论被下放至加格达奇红星林场接受再教育。
在接受教育期间，颜本清老师同当地林场职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颜本清老师对往昔的生活细节依然历历在目，以下为颜本清老师为我们亲口讲述的林场的故事。
二、
我是六五年被下放到红星林场的，如今的孩子们可能理解不了什么是下放、什么是下乡，这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下放是因为犯了错误，被惩罚、被教育的一种方式，而这个下乡啊，在当年那是一种号召，一种学习，本质上还是不一样的。
我当年就是因为胡乱说话，胡乱的写东西，就被定义成了“坏分子”，我这个“坏分子”接受改造的地方，就是加格达奇地区的红星林场。
那功夫的红星林场是一家国有林场，规模儿挺大的，漫山遍野的都是些个白桦树、油松、马尾松……，各式各样的大树一多吧，你就瞅吧，一个季节一个景致，让你百看不厌。
我当年到了红星林场那功夫，还有点儿缓不过神儿来，“这是下放吗？这简直不就是疗养吗！”，嘿！我这次算是来对地方了，这小环境儿真的是太美了，远望高山之上的树木，就跟欧洲古典油画儿似的，美！真美！
我们的厂部儿，就在半山腰上，加上厂部职工的家属都住在一块儿，这半山腰上儿就形成了一个一百多户人家的一个自然村了。
那功夫林场职工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国家要发展，到处都需要木材，所以吧，山脚下的小火车天天儿都忙活个不停。
我那功夫被分到山上的木料厂，负责“量方”和看堆儿，就是把伐下来的木料，量量长短，山上有个小木刻楞，到了晚上，就盯着点木料，别让人给拖走了，其实就是打更的活儿！
那功夫的人性都挺淳朴的，木料这些玩意儿吧，本身都是大山里面儿产的，也没人儿人去拖那些个有沉又大的木料，所以说偷木料的情况在当时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我住在山上的木刻楞里面儿，周围群山围绕，树木葱郁，日子过得挺顺心的，偶尔偷懒儿的伐木工也会跑到我这里，跟我天南海北的一通儿胡扯，时不时的职工家属们去赶山也会给我带回来一些榛蘑，松子儿什么的，咋说呢，我那功夫在林场没受过什么委屈，只过不是冬天有点遭罪，您想啊，零下十三师多度的气温，我躲在木刻楞里面儿即使天天烧炉子，这屋子里面儿也暖和不到哪儿去啊！
记得那是1964年的冬天，那功夫运动搞得是最厉害的时候，厂部天天儿让我下山去开会，开会吧也没个正经事，就是些个传达各种各样的指示文件，要么就是学习，其实那些玩意儿，都是些个形式主义，学习啥啊，很多林场职工字都不认识，你让大家伙儿学习，那不跟读天书似的吗，但没招儿啊，当年就是那么个形式。
大家伙儿天天儿点灯熬油的折腾到半夜，才从厂部纷纷散去，我住在山顶上，还得走山路，哪天都没有半夜前到家得时候。
我那会儿天天晚上走夜路，每天都得带个手电筒，不然路不好走啊，你要是不看着点道儿，兴许都能滚到山沟子里面去！
当时林场的职工儿还跟我开玩笑呢“老颜，你晚上上山得注意点儿啊，可别让狼给拖走了！”
“狼，这山上还有狼啊？”我才到红星林场一年多，我上哪儿知道山上还有狼这回事儿啊，我感到好奇，就问向林场的职工。
“这么大的山，咋能没狼呢？我就跟你这么说吧，只要是大冬天再下点雪，那妥了，狼就该出来了，你想啊，平时不下雪的时候它找食儿好找，下雪了，什么动物都不出来了，这帮子瘪犊子可不就该出来嚯嚯人了吗！”一个林场职工一本正经的额跟我说道。
“肃静肃静！学习呢，让你们过来唠嗑儿来了，学习指示精神你们都用点心，下个月工作组兴许就到咱们这面儿考核来，到时候一问三不知，你说你们这是咋学习的？给你们也都扣个大帽子，送山上去啊？”厂部的书记不高兴的一拍桌子对大家伙儿说道。
顿时下面儿就鸦雀无声了，刚刚儿和我说话的那个工友，此时压低嗓音对我说“你晚上回去多加小心就行了，真的有狼！”
自打共有告诉我这山上有狼，我每次走夜路的时候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在半路上有什么东西窜出来，给我咬上一口。
临近十二月份的时候，加格达奇的大山里面儿就开始下雪了，好在我在这面住不缺柴火，漫山遍野的大树，随手一掰，那就是一天的劈柴。
夜里面儿把炉子烧得旺旺的，钻进被窝里面儿，听着屋外寒风的呼啸，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等到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出门一看门都已经是被一晚上的大学都给封住了，相处都出不去了，我只能拿着炉铲子，扒开窗户，然后再清理堆积在门口儿的积雪。咱别的不说，下雪那功夫真的试挺苦的，您想啊，温度低不说，这屋子里面的水缸都冻上了，想喝一口热水，你得那脸盆去屋子外面儿盛一盆雪，然后烧开了才能喝。
我们那功夫山上的伐木工做都已经是停了，天天儿的学习，哪怕是这种天儿谁都不去厂部学习都可以，但我是必须得去的，因为我这身份不是在这儿放着呢吗，“坏分子”没有不学习的资格儿。
我们在厂部里面学习，外面儿刮着大风，时不时的还传来一阵什么动物的嚎叫之声，学习劲头最盛书记，这功夫，也把手头上的稿纸放倒了桌子上“你们听到什么动静儿没有？”
“还能是啥啊！老山里面的狼又出来了打食儿了呗！”一个工友插嘴说道。
“那什么啊，今天的学习就到此结束，回家之后自己没事儿多看看，别一问三不知，学习的积极性，还是得有的！还有啊，这两天下大雪，刚刚儿大家伙儿也都听到了狼嚎了，这是又要下山霍霍人了，各家各户儿，都把房子整得严实一点儿，吃的喝的什么的，都拿屋子里面去啊，可别再像往年似的把狼往村子里面儿招！”书记对众人说道。
我和大家伙儿正准备起身往回走的时候，书记一把拉住了我“老颜，你等等！你一个人儿在山上住实在是太危险了，但你也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这么的，厂部儿这儿又把铁叉子，你拿上，这两天雪大，你就先躲在屋子里面儿，先别下山学习了，等什么时候需要你下来学习，我让人通知你去！路上注意点安全啊！”书记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道。
我是一个被“组织”上认定的“坏分子”，但我在红星林场这里面却感受到了家人一般的关爱，我感激的冲着书记点了点头，拿着铁叉子，打着手电就回到了山上去了。
我在山上的这几日除了无聊就是寂寞，当年带过来的书差不多儿都已经让我快给翻烂了，已经是没什么可看的了，白天没事儿，我就坐在屋子外面儿望着远处银装素裹的大山，晚上没事儿，就在屋子里面，趴在窗台上看向满天的繁星，孤单寂寞充满了整个木刻楞。
一天夜里我正趴在窗台边上愣神的功夫，忽见，几只大狗，从山上的灌木丛中跃了出来，相互追撵着，一路向山下跑了过去，“难道这就是，工友们口中所说的狼吗？”，我心中思索道。
我自小出生在城市里，从来就没有在野外看过狼到底是长得什么样子的，应该这就是狼吧，人们不都说狼和狗长得很是相似吗！如果那么说起来，我今天看到的就应该是狼！
想到狼，我的内心不自觉的，就开始紧张了起来，我赶紧用一块木板将窗子和门斗给挡了起来，这样一来它们即使是想闯进我的屋子，也不容易！我把铁叉子放倒了我伸手就能拿到的火炕边上，就早早的睡觉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呢，我的房门就被砸得震天响“老颜、老颜！你在不在？”，我披着大棉袄打开了房门，只见林场的保卫队长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工友背着枪站在了我的门口儿，当时我的心就是一凉“完了，看来组织上要处理我，不然背着枪干什么呢！”
“你没事儿就好，我算是放下心了！”保卫队长长出一口气对我说道。
“这一大早儿时咋的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向大家。
“嗨！你是啥都不知道啊，昨儿夜里狼进村子了，张敬富家的孩子让狼给拖走了，我们这不是昨儿个忙了一晚上到处找孩子呢吗？你要是没事儿赶紧穿上衣裳发跟我们一起上山吧，现在人手儿不够！”保卫队长对我说道。
我一听山下面儿出事儿了，就赶紧手忙脚乱的把衣裳穿好，戴上狗皮帽子，拎着铁叉子，就跟着保卫部长上山了。
在路上我，听工友们的讲述才知道是咋回事儿，张敬富昨儿晚上去一个工友家打扑克儿去了，把媳妇儿和孩子就扔到家里面了，这两天儿屋子里面儿冷的厉害，媳妇就寻思去厂部跟前用小推车，推点劈柴回来烧炉子，因为外面的天儿冷，就没带上孩子，就把孩子在炕上哄着了，自己就出去了，哪成想啊，媳妇儿 回来了，到屋子里面儿却发现孩子不见了，这可是把张敬富的媳妇儿吓得够呛，孩子都没了，这可咋好，莫不是“拍花子”的上山了不成，自己这功夫也顾不上冷了，就赶紧的跑到了工友儿的家里面儿把张敬富给叫了出来，两口子急的站在大门口拍着大腿又哭又嚎的，这不就把大家伙儿都给惊动了吗！
当时大家伙儿都认定是“拍花子”的上山了呢，后来有岁数大的，自己的查看了张敬富家的屋里屋外，发现他们家的后窗户被什么东西给掏开了，雪地上星星点点全是狗爪子印儿，这不用说啊，肯定不是狗干的，那除了狗，就只剩下狼了，这不吗，大家伙儿一大早就开始到处踅摸狼来了！
我这么一听，心里面可就一哆嗦，“狼能把孩子拖走，那还能有好吗？可是赶紧的走吧！”，我嘴上没敢说，心里面算是合计开了，这狼把孩子叼走了，那还不得直接一口给吃了才怪呢，现如今找也没用啊，找到狼你还能找到孩子是咋的！但咱们也得估计一下老张家的感受不是，你要是不去找，或者直接放弃了，那老张家可真就是天斗都塌了！
我和工友们，翻山越岭在这四周的山上都转了个遍儿，也没看到狼的踪迹，谁知道这些玩意儿跑哪儿去了呢？
大家伙在山上抽了根烟儿，想了一会，现在就差我们这面儿有个叫做老鸹沟的地方没去找了，那地方没有乔木，都是些个灌木丛，碎石山洞遍布，要是在老鸹沟也找不到孩子的踪迹，那就算是完了，恐怕孩子凶多吉少，再怎么找也是没用了。
大家伙儿当即就决定下老鸹沟找孩子去，老鸹沟这面儿咱们前面说了没有大树，但这面儿有灌木，灌木就是咱们东北这面说的趴趴窠子，平时林场的职工根本就不到这面儿来，一来路不好走，二来这地方四下不靠，荒山野岭的到这儿有啥可转悠的！
既然是平时的路都不好走，您就想吧，下雪天儿能是啥样吧！
我们一行人磕磕绊绊的走到了日头都快压山了，我们才到老鸹沟，您还别说，这老鸹沟里面儿，看样子是野生动物不少，各种各样的动物的脚印，蹄印都有！
我们顺着老鸹沟的沟底，由南向北进行地毯似的的搜索，时不时的一只野鸡，或是野兔子，就从树丛里面钻了出来，或是跑、或是飞的逃走了！
我们无心捕猎，只能是仔细的四处查看，就在我们行至老鸹沟的中部的时候，只见在沟边有个不小的山洞，当然了，要想进洞也得猫腰，不然你根本就钻不进去！
保卫队长见状一马当先，猫着腰就先钻了进去，随即又有几个壮小伙子也跟着钻了进去，我见状自己也不能在洞口待着啊，跟着一起进去吧！
山洞的洞口儿不大，但往里面儿猫着腰走出二三十米的距离之后，瞬间着山洞就豁然开阔开阔了起来，人不但能直腰占了起来，而且洞里面儿的温度也随之升高了许多，完全没有在外面的寒冷了，甚至我觉得，都比我住的那个木刻楞里面儿暖和不少。
洞中的光线十分的不好，保卫队长就把带来的手电筒给摁着了，借着手电筒的灯光我们一行人在山洞里面儿又走了一会儿，见洞中除了碎石，就是一些不知名野兽的白骨，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就想着趁着天还没黑，赶紧搜索完老鸹沟再做打算吧，你说这面暖和，咱们也不能一直就待在山洞里面儿不是，人家老张家，都记得快要火上房了，我们在这儿多耽搁一会儿，人家老张家的心里面饿人就得多难受一会儿。
我们转身就打算向洞口外走去，这功夫，就听见一阵孩子咿呀学语的动静好像在洞里面儿某处空间传了过来。
“你们听到什么动静没有？”保卫队长问向众人。
“好像有动静儿，不敢肯定啊！”
“那就再听听，谁也不别出声儿！”保卫队长对大家说道。
我们谁也不吱声儿，就那么的站在洞中，过了能有三五分钟吧，终于一声孩子咿呀的叫声传了出来！
“应该是那个方向，好像是在洞的上方！”一个队友伸手向洞中的深处指去！
保卫队长带着我们一起就向着孩子发出动静的方向一点一点儿的摸去，只见山洞深处靠右侧有个缓台儿，也可以说是在山洞的洞壁上探出那么一块岩壁，孩子发出的动静儿，就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保安队长就让人顺着洞壁，爬上去瞅瞅，看看上面儿有什么东西没有，一个叫马大强的壮小伙子，自告奋勇顺着洞壁三两下就要爬上去了，就在马大强的手刚刚搭上探出的岩壁的时候，突然，一只狼头从岩壁上探了出来，盯着马大强发出呜呜的低吼！
“啊！狼！马大强”被吓得手一松，直接就从岩壁上掉了下来，大家伙儿也都看到探出的狼脑袋了，有带着枪的队友举起手中的猎枪，对着狼头就是一管铁砂子，只见站在岩壁上的狼哀嚎了两声也就没有动静儿了！
“大强子，有事儿没有？能不能再上去瞅瞅？”队长问向马大强。
“没啥大事儿，手上蹭掉了点皮，我再上去瞅瞅啊，你们在底下可给我看好了，别让狼再给我咬了！”马大强攀着洞壁，三两下，就爬到了探出的岩壁上面来了！
“哎妈呀，这不就是老张家的孩子吗？”马大强到岩壁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把大家伙儿给惊住了。
您想啊，岩壁上，有狼、有孩子，你说这孩子能好得了吗？那还不得让狼给掏了啊！就在我们想问问马大强孩子咋样了，只见马大强，一脚，就把刚刚儿打死在岩壁上的大狼给踹了下来，紧接着，又从岩壁上扔下来三两只刚出生的小狼崽子。随即马大强就从岩壁上抱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包袱卷从上面儿趴了下来！
“老张家的孩子呢？”众人问向马大强。
“这不这儿呢吗？瞅啥呢！”马大强对大家说道。
大家伙这才围拢过来，看向马大强怀里面的包袱卷，只见张敬富的孩子正被包裹在小被儿里面儿叫唤呢，小脸上乱糟糟的沾满了不少的毛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液体。
“哎妈呀，这孩子的命可是真大啊！可把大家伙儿给吓坏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给孩子打开包袱卷，里里外外的检查了一遍，什么磕碰伤口都没有，这下子大家才算是把心放倒了肚子里面去。
既然找到了孩子，那就赶紧的回去报信吧，不然老张家的两口子要是寻了短见，那可真就是坏菜了！
临走之前，保卫部长从我手里面儿抢过铁叉子，对着大狼和那几个小狼崽子，接连捅了好几下确认死了，我们才离开了山洞。
老张家的孩子失而复得，全家人的这个高兴劲儿，你就甭提了，只有村子里面儿的一个老人听到了我们是如何救孩子的，老人才长叹一口气说道，“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我问老人是什么不应该？难道是不应救孩子吗？
老人看向我说道“怎么能是不应该救孩子呢！我是说你们不应该对这老狼斩尽杀绝啊！”
老人以前是老猎户，对山里面儿的一草一木相当的熟悉，狼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是有下山祸祸人的时候，但是对于刚刚产下小狼的母狼来说，可谓正是母爱泛滥之际，估计应该是母狼下山找吃的，听见老张家的孩子在炕上哭叫，所以这母爱泛滥的母狼就钻进屋子里把孩子给叼走了。
一天一夜的时间，孩子没饿，说明这头老狼也给孩子喂奶了，不然这孩子不得饿坏了啊！狼因为自己的母性使然叼走了人的孩子，而你们却杀死了母狼的一家，你们觉得合适吗？老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袋锅子，一边儿吐出烟雾、一边问向众人。
“那、那谁管得了那些啊！我们也不知道它把孩子叼走了，是吃还是自己养啊，我们不是怕有危险吗！您老啊，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马大强大嘴一撇对老人说道。
后来吧，老张家的孩子就因为这个得了一个外号，就叫狼孩儿，说这话的时候他应该也得有六十多了吧！
我这些年的记忆是越来越差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但这个事儿我记得还是挺清楚的，有的时候，我总自己问自己，人类的文明是先进的，还是自然界的文明是先进的呢？你看啊，人类的世界充满了，谎言与欺骗，而一只被人唾弃的狼，竟然能因为自己的母性使然将独处屋中的孩子叼走，你说哪个才是更文明的方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