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折子戏《世说新语》是新时代中国戏剧的重要收获,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重要成果,是传承昆剧艺术美的经典之作。这一成果及其创作路径是对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的重要贡献。
当婉转细腻的水磨腔,遇上简约玄澹的《世说新语》,一场跨越时空的美学对话就此展开。昆曲折子戏《世说新语》宛如一幅徐徐铺展的历史长卷,将魏晋时期的风流韵致与昆曲的典雅韵味完美融合,成为弘扬中华美学精神的戏剧范本,散发着独特而迷人的艺术魅力。
中华美学讲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言简意赅、凝练节制、形神兼备、意境深远,强调知情意行相统一。拥有六百多年历史的昆曲艺术特别是折子戏艺术,以其独立性、完整性、灵活性、多样性、浓缩性甚至经典性,更加富含中华美学精神。《世说新语》作为中国古代志人小说的经典之作,以简洁隽永的文字记录了魏晋名士的言谈举止、逸闻轶事,展现出那个时代独特的精神风貌与审美追求,同样充分体现了中华美学精神。昆曲折子戏选取《世说新语》中的精彩篇章进行演绎,是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它将文字转化为鲜活的舞台形象,让观众得以近距离感受魏晋风度的独特魅力。其美学特征与小说如出一辙,简约凝练,意境深远。
在文本创作上,编剧罗周采用“点状内容,网状结构”,将原著碎片化的轶事串联为情感主线。《世说新语》原著条目精短,缺乏戏剧性,罗周没有局限于简单改编,而在其它历史典籍中旁征博引,并进行大胆原创。她特别善于构建情节,体悟文化内涵,展现历史风貌。这种能力是建立在深厚的学养功底之上的。对魏晋历史的洞明,对人性深度的练达,让罗周精准把握人物性格特点,深刻洞察人物内心世界。罗周的编剧法颇似鲁迅的小说法,或杂取合成,或移花接木。通过对魏晋士人生活和思想的描绘,展现出魏晋时期独特的文化氛围和时代精神,让观众感受到那个时代人们的率真、放纵、从容、旷达等特点。以《索衣》为例,她将王戎吝啬的故事进行融合改编,通过王戎对“竹林七贤”衣服的回忆,展现出王戎眷恋而丰富的内心,让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再以《访戴》一折为例,她将《兰亭序》的文化高度融入其中,使雪夜拜访的情节与《兰亭序》中对生死的感慨对接,增加了作品的文化底蕴。又如《破局》,原著中谢安与人对弈,故作镇定,有“小儿辈大破贼”的典故。但与何人对弈,并无记载。罗周将郗超调来与谢安对弈,成就了一台好戏。虽于史无据,却合情理。史载,郗超外举不避仇,荐谢玄迎战淝水,结果淝水大捷,时人称其有先见之明。据此,让郗超与谢安对弈完全是合理想象。罗周对传统戏剧特别是昆曲的热爱与熟稔,为她创作这部折子戏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其构思之巧、用语之精、立意之深、文辞之美,在当代剧作家中,难有其匹。这一点在《迎妻》一折中最为突出。《迎妻》以曹操迎丁夫人回家为故事核心,围绕曹昂之死展开矛盾冲突。丁夫人因儿子之死对曹操满怀怨愤,曹操则带着愧疚与思念前来迎妻,二人之间的情感冲突激烈,推动着剧情的发展,让观众感受到强烈的情感张力。从曹操登门、与丁夫人对话,到丁夫人对曹操的质问和指责,再到曹操希望的破灭,情节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没有多余的拖沓,在有限的时间内展现了一个完整而富有戏剧性的故事,从而刻画了一个不一样的曹操形象,既是一代袅雄,又有身为人父的愧疚和面对感情时的无奈。其冲突之激烈,情节之紧凑,主题之深刻,人性之复杂,真是让人感叹。
在舞台呈现上,著名昆曲艺术家石小梅担任导演,她坚持把舞台还给演员,采用黑色丝绒天幕,以简单的灯光照亮演员,摒弃宏大乐队,仅用传统乐器营造魏晋气氛,以一桌二椅为主要道具,形成了简洁而富有韵味的舞台风格,树立了以昆曲传统表演为典范的现代审美品格。在《访戴》一折中,舞台上仅以一桌二椅代表船舱和岸边,演员通过身段动作和唱词,展现出雪夜行舟、访友不遇的情景。而灯光的巧妙运用,或明或暗,或虚或实,营造出了风雪交加的夜晚和清幽宁静的意境,让观众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了那份“乘兴而行,尽兴而返”的洒脱与浪漫。这种简约的舞美风格,既符合昆曲的传统审美,又给观众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体现了中国传统美学中“留白”的艺术理念。作为导演,石小梅根据演员条件,运用自己的创作经验,与演员共同创作,深入挖掘《世说新语》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层次,指导演员塑造出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如曹丕的矛盾、王戎的吝啬与孤独等,使观众能更好地理解和感受剧中人物。
在演员表演上,年轻的表演艺术家们以精湛的技艺和细腻的表演,将魏晋名士的洒脱不羁、深情至性展现得淋漓尽致。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无不贴合人物的性格与心境,举手投足间尽显昆曲的程式之美。昆曲之美,美在唱腔。那悠扬婉转、软糯细腻的水磨腔,仿佛带着江南水乡的温柔与润泽,将剧中人物的情感娓娓道来。或低吟浅唱,或慷慨高歌,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深情,每一段唱词都韵味无穷。如在《调筝》中,施夏明饰演的桓伊抚琴而歌,其悲愤的情感通过昆曲独特的唱腔和念白传达出来,声声入耳,扣人心弦,让观众深切感受到了他对忠良见疑的不平与痛心。昆曲之美,美在程式。演员通过细腻的身段动作,如轻盈的水袖舞动、优雅的台步游走,生动地刻画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如赵于涛在《索衣》中,表演细腻,将王戎吝啬背后对“竹林七贤”的眷恋等复杂情感展现出来,使人物立体丰满。昆曲之美,美在创新。如周鑫在《破局》中,既展现了谢安在朝堂之外与友人对弈时的轻松、俏皮,又表现出了谢安作为政治家在面对潜在危机时的沉稳和睿智。其三次脱靴的动作设计和折断屐齿的典故再现,将谢安身上独特的魏晋名士气质演绎得入木三分,使观众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历史上真实的谢安。
在音乐设计上,折子戏严格遵循昆曲传统的曲牌体规则,保留了昆曲依字行腔的特点,使观众能听到原汁原味的昆曲韵味,感受到昆曲音乐的独特魅力和深厚文化底蕴。在保持传统的基础上,适当加入新的音乐元素进行点缀,实现了在传承中创新,使作品既具有传统昆曲的韵味,又能符合当代观众的审美需求,为昆曲艺术注入了新的活力。音乐与剧情紧密相连,根据剧本中人物的情感和剧情发展来设计音符、节奏等。在不同的情节中,通过节奏的快慢、旋律的起伏等,充分调动观众的情绪,使观众与舞台上的角色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乐队的伴奏干净到位,轻重缓急与剧情配合得十分默契,增强了舞台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为演员的表演提供有力的支持,使整个演出更加精彩。如《舞诀》尾声的提琴曲,深沉婉转、哀而不伤,完全契合了剧中人对生命的感怀感慨感叹,具有动人心弦,穿越时空的力量。
总之,昆曲折子戏《世说新语》严格按照传统规范,创新如旧,让我们感受到昆曲的“原生态”之美,让我们体会到程式化的昆曲艺术是如何完美地反映新的人物、新的故事、新的思想和新的情感的,从而让我们感悟到一种更加深刻而坚定的文化自信。这场视觉与听觉的盛宴,是对中华美学精神的一次深情礼赞。它以其独特的戏剧美和经典性,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别样的魏晋世界,让我们领略到了昆曲这一古老艺术的独特魅力。
这样的经典之作不可多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哪一个艺术部门或环节都不能示弱。只有编剧、导演、演员、乐队等各要素强强联合,全力以赴,精心益精,才可能成就一部经典。而这些要素能够同时产生,并聚在一处集中爆发,看似偶然,又是必然。这个必然,就是空前强调文化自信的时代背景,就是迈向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大势,这是产生经典之作的最根本的催生因素和驱动力量。
(作者刘旭东为江苏省文联原一级巡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