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冬凌
那日,我在教师家属院斑驳的红砖楼前遇见了李先生。
这位退休老校长总爱把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银框眼镜后的目光像他案头的镇纸,沉甸甸压住满屋喧闹。
记得他总在衣襟别着枚钢笔,笔帽上刻着“慎”字,走动时便在阳光里晃出细碎的光斑。
每周六下午,几个孩子揣着歪扭的习字作业走进书房时,他早已端坐在那张包浆发亮的大案前。
紫檀笔架上悬着的狼毫微微晃动,窗边青瓷缸里游着两尾红鲤,墨香混着师母厨房飘来的糖醋香,构成了我童年最特别的午后。
春日的柳絮会粘在未干的墨迹上,先生便教我们蘸清水在桌上写“扫”字,说这是给纸面掸尘;
冬日的暖炉烤着冻僵的手,他又让我们对着玻璃哈气练悬腕,说这叫“以柔化僵”。
“手腕要像屋檐下悬着的冰凌。”他温热的手掌裹住我发抖的小手,带着毛笔在九宫格里行走。
我盯着他手背上浮起的青筋,看墨汁如何顺着笔锋渗成圆润的“一”。
宣纸下的羊毛毡吸走我们额角的汗珠,蝉鸣穿过老式纱窗变得朦胧,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有次邻桌的小胖打翻砚台,墨汁泼成半幅山水,先生却让我们围着残渍临摹:“看见没?这像不像漓江边的象鼻山?”
当夕阳给砚台镀上金边,先生会摘下眼镜擦拭镜片:“昨天谁少写了三张作业?”
我们涨红着脸低头,看他用朱笔在习字纸上圈画,鲜红的批注像雪地里的梅花。
这时师母会端着绿豆汤进来打圆场:“先喝点甜的,笔头才稳当。”
她总能把严厉的训诫变成温暖的叮咛。
有次悄悄把我“劈叉”的毛笔换成她珍藏的鼠须笔,只说:“好笔配好字,可别辜负了这撮鼠老爷的胡子。”
有次我偷懒,在课前几分钟草草赶完上周的字,先生竟在批语里抄了段《中庸》。
那时不懂“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的深意,却牢牢记住了他说的:“笔锋藏不住小心思,就像清水养不住墨鱼。”
后来参加区里硬笔书法比赛,我在纸下偷偷垫了描红本,偏巧那日暴雨淋湿纸背,透出的红格让先生瞧个正着。
他没当众揭穿,却在颁鼓励奖时送我一方青石砚:“石头实诚,磨不出虚墨。”
如今书柜里那叠泛黄的习字纸,每张背面都印着油渍——是当年完成作业后,师母奖励的炸藕合留下的印章。
最底下压着张特别的“作业”:
那年教师节我们偷偷溜回书房,用朱砂在洒金笺上写下“寿”字。
先生发现后追出来,举着戒尺却突然笑出声,最后把那幅字裱在客厅,说是“最得意的鬼画符”。
墨香里慎独的种子,原是伴着人间烟火,在童稚的心田悄然生根。
前日参观单位书法展,遇见幅《慎独铭》立轴。
讲解员说起“不欺暗室”的典故时,恍惚又见先生立于暮色中,钢笔帽上的“慎”字映着晚霞,正如此刻展柜玻璃反射的粼粼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