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兰站在财务处办公室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愣了神。墙上的电子钟显示上午九点零七分,走廊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可那些声音突然变得陌生又遥远。

三个月前退休时,她亲手摘下工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天单位派车送她回家,司机小陈特意绕了人民广场,晚霞把车窗染成暖金色。她记得自己靠在椅背上想,这四十年的会计生涯,就像一本翻到最后一页的ledger,终于能合上了。

1988年夏天,18岁的张秀兰揣着会计中专毕业证走进纺织厂财务科。那时候她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计算器按得比谁都快。科长夸她"算盘珠子似的精",却总让她干些贴发票、跑银行的杂活。直到1996年,她熬夜三天核对完全厂职工工资表,在科长办公室哭着指出数据错误,第二天就被提拔为小组组长。

"那时候真是拼啊。"丈夫老李常这么说。这位开了三十年出租车的老司机,总把"家里的酱油瓶倒了都要等我回来扶"挂在嘴边。张秀兰升任副主任那年,儿子正读高三,她在单位加班到深夜,老李就在校门口啃烧饼等孩子下晚自习。有次儿子发烧到39度,夫妻俩在医院走廊大吵,护士都来劝架。

2010年,张秀兰在科室聚餐上听到年轻同事议论:"张主任眼里只有数字,连活人都能当报表审。"那天她躲在茶水间哭湿了半包纸巾,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极了儿子小时候画的抽象画。



退休第二天,张秀兰就收拾行李去了儿子家。小孙子刚满两岁,正是满地跑的年纪。儿媳是幼儿园老师,说话轻声细语的,可总在她喂饭时说"妈,孩子该吃辅食了",晾衣服时提醒"妈,消毒液要稀释"。三个月后的周末,儿子把她拉到阳台:"妈,要不您先回去住段时间?"她看着楼下玩耍的孙子,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把儿子送到寄宿学校的。

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张秀兰翻出压箱底的广场舞服。第二天清晨六点,她站在公园空地上,跟着领舞的王姐扭了半小时,总踩错拍子。旁边的阿姨们窃窃私语:"这新来的手脚怎么这么笨?"第三天她没再去,转而报名了国画班。第一堂课画竹子,她把墨汁打翻在宣纸上,老师安慰说"这叫泼墨山水",可她分明看见后排几个老太太捂嘴偷笑。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去年秋天,张秀兰在朋友圈发了张晨练的照片,配文"岁月静好"。三天后,老领导的电话打来了:"张姐,回来帮个忙吧,工资减半,工作时间减半。"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为了报表数据据理力争的自己。

返聘第一天,张秀兰特意穿上压箱底的藏蓝套装。推开办公室门的瞬间,二十几个年轻面孔齐刷刷看过来。她刚要打招呼,小李抱着一摞凭证冲进来:"张主任,这几笔账对不上,您看看。"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发现自己成了"救火队员"——别人不愿碰的烂账都推给她,月底结账时连轴转了三天,新入职的出纳竟说:"张阿姨,您反正退休了,多干点就当锻炼身体。"

最让她心寒的是茶水间的对话。那天她去接热水,听见两个年轻人在议论:"听说她儿子都不待见她,回来上班是不是为了抢退休金?""谁知道呢,老古董碍手碍脚的。"热水瓶"哐当"掉在地上,她低头看着满地碎片,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科长办公室摔碎的那个搪瓷缸。

一个月后的清晨,张秀兰把辞职信放在处长桌上。窗外的白玉兰开得正盛,她想起第一次带儿子去动物园,也是这样的花开时节。走出办公大楼时,手机突然震动,是发小桂芳发来的语音:"老姐妹,社区舞蹈队缺个领舞,就等你呢!"

夕阳把张秀兰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踩着满地碎金往家走。包里装着舞蹈队的新章程,手机里还存着幼儿园开放日的邀请。老李的出租车正停在路口,看见她便按响喇叭。

这个曾经把账本当圣经的女人,终于懂得人生不是只有数字的加减法。那些在办公室度过的深夜,在家庭里留下的遗憾,在返聘时遭遇的冷眼,都成了生命长河里的石子,如今被她轻轻拾起,抛向泛起涟漪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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