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雨淅沥的傍晚,李怀山正蹲在灶房门口择菜,他的心情越发沉重,只因为,里屋一直传来岳父压抑的咳嗽声。
李怀山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岳母王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终前攥着女儿玉娘的手,瞪着女婿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银针:
我死了之后,不许这穷酸书生给我烧半张纸钱!
王氏嘴里的穷书生,就是李怀山。
听到岳母临终前尚且不肯释怀的恨意,李怀山心里却没有半点恨意,心里还在安慰自己:
别和一个老人计较,再怎么说,她也是自己妻子的母亲。
岳母去世的时候,李怀山正站在走廊上,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他望着院中那株枯死的石榴树失神,干枯的枝桠,似乎在暮色里张牙舞爪。
三年了,今天是岳母王氏的三周年忌辰。
这三年来,李怀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后山,但真的没有去过岳母的坟前,一次也没有。
但今天,李怀山做了一个决定要去岳母的坟前祭拜一下,好歹尽一尽做女婿的情分。
正在思考怎么去时,李怀山听到一阵脚步声走近,不用抬头看,他也知道是自己的妻子玉娘来了。
玉娘端着药碗从东厢出来,她的青布裙摆上沾着泥点。
她刚给父亲喂完药,走到丈夫身边时,看着他身边装着蔬菜的竹篮,不由得眼圈泛着红说:相公莫要再去后山了,娘亲在天有灵……
妻子的话还没有说完,李怀山已经抓起装菜的竹篮子冲出了院子。
不愿意和妻子说冲撞的话,李怀山借着“生气”的由头,提着装着蔬菜的竹篮子朝山上走去。
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了,山路被雨水泡得发软,竹篮里的三炷香,也被风吹得火星乱溅。
李怀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坟岗走去,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年,他的耳边似乎还嗡嗡响着王氏当年的咒骂:
我家玉娘,本可以嫁去城南绸缎庄当少夫人!都是你这个穷酸连累了她,让她跟着你吃苦。
夜色漫上来时,李怀山终于在乱葬岗迷了路。趁着夜幕完全降下来前短暂的光亮,他看到的只是乱七八糟的坟墓。
有新垒的坟包上,还插着褪色招魂幡,被雨水打湿的纸钱,被冷风吹得连续打着旋。
李怀山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突然看见不远处有座青砖坟冢,坟前的白玉墓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看上去,这座坟墓应该有几年了,至少不是新近垒起来的,李怀山心里想“”这应该就是岳母的坟墓了吧。
李怀山膝下一软,一双膝盖跪在湿泥里,很是虔诚地磕起了头,嘴里还念念有词,请岳母在天之灵宽恕自己。
只是,李怀山三叩九拜的时候,根本没有仔细去查看墓碑,如果他用心点,肯定会看清楚墓碑上刻着的几个大字:柳氏惜容之墓。
一阵风吹来,地上刚刚烧完的纸灰突然被卷起,只是纸灰腾起的刹那间,那阵山风骤然又停了下来。
这时候,李怀山觉得自己的后颈一凉,仿佛有人对着自己的脖颈在吹气。
李怀山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可入眼只见看到荒草萋萋,天上别说月亮,就连乌云都瞧不见,只看到乌漆嘛黑一大片空洞。
李怀山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心里只想着,早点到家就好。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衣摆上,不知道怎么就沾着一片枯黄的柳树叶,即使他跑得那么快,那片柳叶也没有掉落。
这天晚上,李怀山心有余悸,可妻子玉娘却发起了高烧。
半夜里,玉娘睡觉的床上,落纱帐无风自动,迷迷糊糊的玉娘突然张开了眼,死死盯着屋顶的房梁,用一个尖细得不像人声的声音说道:李郎,你好狠的心……
李怀山以为妻子烧迷糊了,爬起来要去请郎中,却看到房间的窗户纸上,映出来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
身影一步一摇步步生莲,却在黑暗中晃出点点寒星。院子里的老槐树上,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系了一条褪色的红绸带。
第二天早上,玉娘的烧退了点,但手腕上却多了一道淤青的手指痕迹。
李怀山掀开米缸,准备舀米去熬点粥给妻子喝,可揭开米缸盖子时,不由得又被吓了一大跳:
昨天还好好的一缸米,竟然一夜之间长出了绿霉。
家里的米显然不能吃了,李怀山出了房间,到院子里的水井里去打水。
可井绳突然间又断了,打水的木桶掉下去,砸在井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空响,
整个这一天,李怀山遇到的怪事比一辈子都多,
到了中午,堂屋里的神龛上,原本供奉着的观音像,好好地突然裂开成了两半,香案上的香炉摔到了地上,在青砖地面上堆出来一一个“债”字。
到了这时候,李怀山也知道家里撞邪了,没有办法,只好去城西的青云观请法师祛邪。
青云观的老道士亲自接待了李怀山,当着他的面掐了半个时辰的手指,一双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公子,你这是欠了阴间的债。
李怀山继续问道:欠了谁家的阴债啊?
老道士说:柳惜容的父亲是有名的富商,她还是独生女,十八岁那年红颜命薄暴病而死,就埋在你岳母的旁边,
你昨晚弄错了坟墓,把烧给你岳母的纸钱烧在她的坟前,那些纸钱带着生人气息,所以……
老道士刚刚说到这里,供桌上的蜡烛突然爆出三朵灯花,而他衣袖里的铜铃,突然间也狂响起来。
李怀山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一声双膝跪在老道士的身前,然后不停地磕头,额头在地上的青石板上咚咚响,请求老道士祛邪救命。
老道士长叹了一声,站起来走到了神龛后面,神态恭敬地请出那柄桃木剑,走到李怀山面前说:
每个月的月初月底,你要准备好三牲酒礼,穿上白衣服,披着头发,然后去柳惜容的坟前跪三个时辰。如果哪天看到她坟头的那棵柳树长出新芽,你的阴债才算……
说到这里,窗外突然一声霹雳响起,大雨倾盆而下,把道士后半句“才算还清”四个字给吞没了。
李怀山不敢怠慢,赶紧按照老道士的吩咐去做,这一做不要紧,竟然连续就是三年。
三年后的一天,又是一个暴雨如注的日子,又到了要去磕头的时候,李怀山冒着雨去了坟山,怀里装着一个翡翠镯子,那是他家最后一点积蓄从当铺换来的。
因为昨天晚上,李怀山梦见了柳惜容,那是一张绝世容颜,只可惜妆容不整,云鬓上没有簪子,手腕上也没有镯子。
柳惜容说,如果你能给我送来一个翡翠镯子,我们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
李怀山自然不敢怠慢,用尽了家里的所有积蓄买回来这个翡翠镯子,只希望从今往后家里平安。
因为下着暴雨,山路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一不小心,李怀山摔了一跤,身子倒在泥泞里。
恍惚中,她看见玉娘撑着油纸伞,却站在悬崖的边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
李怀山不由得张口大喊:娘子,小心……然后就朝玉娘扑过去。
可惜,李怀山扑了过去却抓了个空,玉娘的身影,就在他的手快要触摸到的时候,瞬间烟消云散。
李怀山在泥泞里定了定神,全身都已经湿透,但还得继续去山上。
等他终于爬到柳惜容的坟墓前时,天上一道闪电,照着乱草中的一块墓碑。
李怀山看清了,墓碑上写的正是自己岳母王氏的名讳。而乱草的一头,就是被雨水冲开的坟头,还有半截棺材露在外面。
李怀山不由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牌位,这一看不要紧,李怀山发现,自己抱着的,竟然也是岳母王氏的灵牌。
连滚带爬跑远那个乱草堆,李怀山总算来到了柳惜容的墓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翡翠镯子,恭敬地放在柳惜容的墓碑前。
那一刻,风停雨歇,云开雾散,李怀山突然看见,柳惜容的坟上冒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白气,慢慢地飘向空中,坟前的那棵柳树,慢慢长出了几片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