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冬天,雪粒子密密麻麻地打在玻璃窗上。王秀兰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十四五岁的脸,耳边传来里屋姥姥的咳嗽声:"兰儿,把你爹单位发的麦乳精给你弟送过去。"
这个家里的规矩王秀兰早就摸透了。新书包永远是给弟弟的,鸡蛋羹永远是给弟弟的,就连她考上县中的录取通知书,也被姥爷塞进了炕席底下。直到1985年腊月,当媒人领着穿着中山装的张建国踏进院门时,姥姥的脸才像化开的冰面:"建国他爹可是纺织厂科长,这亲事得好好办。"
结婚那天,王秀兰坐在新房里数着陪嫁的樟木箱。母亲往她手里塞了个红布包:"这是给你弟留的,等他考上大学......"话没说完就被张建国撞见,这个老实巴交的会计红着脸说:"秀兰,你娘家的事我都听你的。"
1987年开春,大舅的搪瓷缸子敲碎了车间主任的茶杯。姥姥连夜带着二舅堵在王秀兰家门前:"你男人是会计,让你弟去食堂帮忙算什么难事?"雪花落在王秀兰的围巾上,她攥着张建国的手说:"他刚转正......"话没说完就被姥爷打断:"你弟的前途重要还是你男人的面子重要?"
1990年高考放榜那天,小舅攥着成绩单蹲在玉米地里哭。王秀兰摸黑走了二十里山路,在县城招待所找到借读的弟弟。月光下,她看着弟弟磨破的衣领,突然想起自己当年撕碎的录取通知书。"复读。"她把存折拍在桌上,"明天就去学校报名。"
那个夏天,王秀兰卖掉了结婚时的樟木箱。当她把学费交到小舅手里时,这个18岁的少年突然跪下来:"姐,我将来要是有出息......"话没说完就被王秀兰拽起来:"快起来,让人看见笑话。"
1994年冬天,纺织厂的烟囱不再冒烟。王秀兰蹲在锅炉房前剥白菜,突然接到小舅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沉稳的男中音:"姐,我分到国营机械厂了。"话筒里的电流声里,王秀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当年结婚时还响。
2005年清明,姥姥临终前攥着房产证不撒手。三个儿女跪在炕前,大舅说该给儿子娶媳妇,小舅说该给姐养老。王秀兰躲在厨房剁饺子馅,刀刃一下下砸在案板上,直到听见小舅说:"当年要不是姐卖了嫁妆,我连高中都读不完。"
2015年深秋,张建国在县医院走廊呕吐不止。小舅开着桑塔纳直接冲进急诊室,把主任医师从专家门诊拽了出来。缴费处的护士看着小舅签字的手说:"您这当儿子的真孝顺。"小舅笑了笑:"这是我姐夫,比亲爹还亲。"
去年春节,小舅带着孙子给王秀兰拜年。六岁的孩子捧着红包说:"姑奶奶,我爸说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王秀兰往孩子兜里塞了把糖,突然想起1982年那个蹲在灶台前的小女孩。窗外的鞭炮声炸响时,她看见小舅鬓角的白发在火光中一闪一闪。
如今,王秀兰的樟木箱又摆回了老屋。里面装着小舅寄来的体检报告,大舅家孙子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张建国住院时病友送的玉镯子。每当有人问起这些物件,她总是摆摆手:"都是些老东西,留着给孩子们当念想。"
在这个时代,血缘或许不再是捆绑亲情的枷锁,但总有些人像根系般深扎在记忆里。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那些被泪水泡软的怨恨,终会在某个清晨,化作枝头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