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黛云(1931—2024),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中国新时期比较文学学科主要奠基人。著有《比较文学原理》《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知识分子的形与神》《跨文化之桥》《中国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英文版)、《比较文学与中国——乐黛云海外讲演录》(英文版)、《跟踪比较文学学科的复兴之路》《涅槃与再生——在多元重构中复兴》《跨文化方法论初探》等。
乐黛云是我国著名的比较文学理论家,她与汤一介先生曾经多次到山东大学进行学术指导与交流。我当时担任山东比较文学学会会长,得以同两位先生有学术交流的机会,受到很多教益。
乐黛云对于中国比较文学的贡献集中体现在她对于中国比较文学的开创之功。1985年10月29日,乐黛云在杨周翰、季羡林等老先生的支持下,以北京大学比较文学所为依托成立了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出版《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十讲》等重要论著,为中国比较文学研究提供了理论指导与组织框架。季羡林先生说,乐黛云以开辟者的姿态,筚路蓝缕,为中国比较文学这一门既旧又新的学科的重建或者说新建,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乐先生的比较文学理论体现在她关于中国比较文学的核心观点、发展历程、价值立场、研究方法和学术团队建设等方面的论述中。
第一,比较文学核心论。乐先生提出,“文学理论是比较文学的核心”。福柯、巴赫金、本雅明、萨义德、斯皮瓦克、詹姆逊、葛林伯雷等人的文学理论如潮水般涌入中国并被广泛运用。乐先生认为这种现象不排除存在“生搬硬套、削足适履”弊端的可能性,但总体上对其给予了肯定,评价其“打开了思路,提供了新视角,有助于发掘新材料,提出新问题”,并且经过“过滤、改造、变形”的“中国化”过程,在中国比较文学建设中逐渐占据了核心地位。
第二,对于中国比较文学的发展而言,乐先生将“话语问题”视为其根本问题。她认为,完全使用西方话语必然会导致民族优秀文化的流失,但又难以找到完全与西方无关的话语,为此只能寻求一种带有基础性的“中介”。“语言和意义、社会和自我、主体和客体、形式和内容、真实和虚构以及继承和发展等等”,就是这样的话语“中介”。乐先生以“镜子说”作为中西诗学话语对话的示范,她认为,西方用“镜子说”来强调文学作品反映生活的逼真,而中国往往用“镜子说”来映照作家心灵的“水月镜花”。
第三,关于比较文学的价值立场,乐先生提出了著名的“文化自觉论”。她借用费孝通先生关于文化自觉的论述,并紧密结合中国比较文学的实际对其进行了富有新意的阐发。乐先生认为,比较文学学者首先应该具有爱国主义情怀以及发展本国文化的高度自觉性,即研究比较文学的中国人应该具有“中国人的灵魂”,这是比较文学发展最重要的基础。乐先生将这种“文化自觉”概括为如下三个要点,即自觉地了解自身文化的劣势、创新地重新阐释传统文化、审时度势地了解世界文化语境。她认为,这样才能“让沉睡多年的中国智慧解决迫在眉睫的文化冲突所带来的人类灾难中焕发出无与伦比的灿烂光彩”。
第四,关于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乐先生紧密结合中国实际,深刻阐述了中国比较文学不同于西方同类学科的新质。从比较文学的内涵来说,她提出中国比较文学是一种“跨文化研究”,这是比较文学的第三阶段,也是最新阶段。比较文学“跨文化研究”的研究方法,本身也代表着一种“跨文化比较”的文学观念。基于平等的“跨文化研究”,中华文化才能在世界文化之林中确立自己的独立地位。乐先生试图通过跨文化研究,吸收西方文化精华,发掘中国传统文化宝藏,推动中国文化逐步走向繁荣。中国比较文学这种独特的“跨文化研究”内涵,为中国比较文学的发展指明了正确且健康的发展方向。
由此,乐先生将“多元共存”与“和而不同”确立为中国比较文学的“基本原则”,并将“互动认知”视为“比较文化与比较文学的根本原理”。乐先生认为,从“他者”的角度来反观自身,“我眼中的你,你眼中的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由此能够使自己的人生实现一种新飞跃。这实际上是一种认识的互动,也只有在这种互动中认识才得以提高。乐先生基于广阔的世界经济、政治与文化背景认识这种“多元共存”原则。其中,经济全球化与文化多元化之间是一种矛盾共生的关系,乐先生视其为“文化多元化共存的全球化”。乐先生反对文化霸权主义和文化割据主义,认为这两种极端的政治文化思潮已经给世界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因此应当对其加以摒弃,并逐渐走向文化多元共存。乐先生用中国古代“和而不同”的理论阐释文化“多元共存”的原则,她将这种“和而不同”原则阐释为,“和”本义就是要探讨诸多不同因素在不同的关系网络中如何共处:“和”的主要精神是要协调不同,达到新的和谐统一,产生新的事物;“和”的主要内容是“适度”等;“和”的根本内涵是“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这是乐先生对中西互释的一种可贵尝试。
第五,关于比较文学学术团队的建设。一个学科的建设发展必须要有相当规模的学术团队。乐先生在这一方面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在她与众多同仁的努力下,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成为一支数量较多、能量较大并且具有较高学术水平的学术力量。自1985年以来,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每三年召开一次学术研讨会,每次参加人数都在300人左右,是各类人文学科学会参加人数最多的学会之一。而比较文学学科则已经作为独立学科进入教育部招生目录,中国大多数大学设立了“比较文学与世界”教研室。据初步统计,从事比较文学学科的教学与科研人员超过万人,出版了学科教材,并有专门的期刊,发表论文数量巨大。可见,比较文学学科已经逐步走向成熟。
归根结底,乐先生创建比较文学学科的一个初衷就是她的“中国梦”。乐先生将她的比较文学学科建设提到很高的境界,那就是与她的“强国之梦”紧密相连。乐先生曾经多次讲到“美国梦、欧洲梦与中国梦”。所谓“美国梦”就是“以最大自由去挣最多钱的梦”,但这种梦不是普遍有效的梦,“因为不存在一个社会空间足以让每个人都获得成功”;“欧洲梦其实是一个地区保护主义的梦,一个保护既得利益的策略,同样不是一个可以普遍化的世界梦想”。只有“中国梦”才是一个具有积极意义与普遍有效性的“梦”,它“是对西方经验的综合性的重新创新,既借鉴了美国式的竞争,又试图借鉴欧洲式的平等,似乎是想把美国梦的一部分和欧洲梦的一部分结合以来。他期待拥有悠久历史文化的中国能为全人类的世界梦想带来积极贡献,并对整个人类的未来产生深远影响”。这个“中国梦”就是中国实现伟大复兴的“强国梦”,它“既继承了美国式的物质竞争,又试图借鉴欧洲式的平等,想把美国梦的一部分和欧洲梦的一部分结合起来,同时与中国几千年的‘和谐梦想’联系在一起”,并对整个人类的未来产生巨大影响。
那么,“中国梦”与比较文学的建设又什么关系呢?乐先生认为,“中国梦”的核心是塑造一种“新中国精神”,以这样一种精神参与世界话语建设。她说,“假如中国没有能够发展出一套概念体系、话语体系与知识体系,就不能以新的中国精神参与不断发展的世界文化的重新建构,这就是说,我们不可以仅仅满足于有地方特色的中国文化,更不能封闭于古代社会产生的传统文化之内,而不许对它重新诠释,寻求它在全球文化中所能作出的贡献。如果不具有世界性,中国梦就只能是一种自我玩赏”。中国比较文学的发展建设就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建设,因而具有不同凡响的价值意义。她的文化梦与强国梦是紧密相连的。这就是乐先生比较文学建设所具备的不同凡响的价值意义,也是乐先生学问的最终指向,由此彰显出乐先生比较文学理论研究的最终追求。尽管乐先生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但她所建构的比较文学理论与她不同凡响的精神追求却将永留人世并影响一代又一代。仅以此文纪念刚刚离去的乐黛云教授,并表达对她的崇高敬意。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