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不久去上海,我才发现我已阔别上海五年。自从我进了颐和园,我和栗鹿再也没见过面。可见宫门一进不是闹着玩儿的。这期间我看似完成了一些“人生大事”,但我始终感觉有种人格解离,像生活在塑料袋里,与世界隔着一层。肉体的我完成了这一切,精神上的我更关心别的,比如每天都在惦记哪里有好鸟,想去云南看野象和长臂猿,不知我生病的眼睛啥时候才能好。

孩子是时间的具象化,我的婴儿已经准备站立,直立行走。而鹿的宝贝都上小学了,满满王子非常要强,据说一年级时,每天都会哭着写作业。鹿在陈述一些事情时,口音里有吴语普通话中的圆润和稚气,这让满满哭的细节变得生动起来。

我第一次听栗鹿说话,忽然就领悟了,为什么小时候我看的上影厂动画片的口音都和普通话的标准音有所不同,原来都是吴语版普通话!《小蝌蚪找妈妈》这部动画片里的普通话尤甚,小蝌蚪们说话一口上海腔。这种气息也呈现在她的小说里,有种天真的娇憨,像民国时的大宅子,金粉世家的色泽,台剧般的对白,还有精致到领口与贝母扣的装置,曾经的富贵人家慢慢失去风头,从雍容自足的小岛进入阔大时髦的上海。平白的儿童嬉戏在她的笔下既有原始的灵与魔法金石,也有三棱镜后折射的光纹,属于小小探险家们发掘的新奇。在她的笔下,人物是城市的,也是童真的,他们对这个世界还揣着青春的希望,全然没有被世俗磨损过,即使有车轮摩擦的痕迹,也是优雅不失体面的。

这几年里,栗鹿出了三本书,都根植于“雾岛”崇明的这个母题,在宇宙太阳风所及之处,不断变幻出蝴蝶、星星、月亮、植被、繁花、东界与西界相交之谜、所有罕见的候鸟、醉人的葡萄酒、逃入人流中的甲鱼。精致,孤独与浪漫,宇宙缩回为小女孩的百宝箱和万花筒,还有凭空出现的许多谜。

我到上海之前,就跟栗鹿说,我想去她笔下的崇明看看。我喜欢走文学地图,我和朋友就曾在盛夏的高温里走过张北海的《侠隐》里写过的胡同。

过了两天,鹿问我想住在哪里。

我说:“我以为要住在你家里!”

她回答:“崇明岛很大!我们要去的东滩离我家很远。”

我笑死了,我以为崇明岛都是她家的。我以为崇明岛和燕郊差不多,走几步路就可以到她家,那栋据说全岛第一栋装电梯的楼房。我和鹿定了在崇明的住宿,虽然只有短短两天,一去一回路途也遥远。我们实际在一起玩的时间只有几小时。


鹿说:“已经开始激动了!”

我回:“已经开始激动了!”

鹿不会开车,由我这个多年老司机开到崇明去。那天早晨,她的丈夫对她说,“一会儿我们接到杜梨,我要坐在副驾驶,看她到底是不是老司机,如果她开车不行,你们还是坐顺风车去,安全第一。”

栗鹿给我讲的时候,我俩笑作一团。

等我们长途跋涉到崇明岛时,我说,怎样,他放心了吧?她哈哈笑着说,放心了放心了。所住的那家民宿精美异常,亭台楼阁,诗情画意,正处淡季,价格不贵,仅我们一户客人,还有两只被剃了毛的小狗,两只蜷缩在笼子里的猫咪。一如栗鹿的小说,一切都像个梦。

为了去东滩看鸟,短暂休整后,我载着鹿又出发了,那时距离日落还有一小时。我们经过大片农田,农田边长着一排圆尖的柏,很像梵高画里的法国农田。

我想,这跟她笔下的雾岛哪里像了?又在哪里能看到海呢?港口的大雾,迷离的船只和别致的浪漫,都在哪里?

我忍不住开口:“这哪里像岛了,跟我们平原感觉差不多。哪里有海?”

鹿说:“你来的路上不是看到海了,我们的跨海大桥呀。”

我说:“什么?那也算?我一直集中精力开车没有扭几次头!”

我说想进东滩看大海。鹿说:“那见不到的,在保护区里面,我们也过不去。”

我一下陷入颓丧:“这哪里有岛的感觉!”

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华北平原,又很少去秦皇岛和北戴河的我来说,海是另一个世界,是一场无边无际,有无数大鲸唱歌的梦。我在小说家编织的梦中感到幻灭,就像大萧条后的美国人,躺在沙发上像卡佛一样灌啤酒,后来连啤酒都没得喝了,只能啜饮与晚霞同色的金汤力。


我们到了崇明保护区,夜用小手擦擦我们的脸,大门也早就关了。

那两天,上海大幅度降温,在长江出海口的崇明,濒临大海的地方,更是冷到头掉。崇明的风能资源很丰富,区域已建和规划了大量海岸带风电场。中国的东部沿海也是东亚-澳大利亚候鸟迁徙通道上较为重要的中转地和越冬地,崇明岛每年过境水鸟众多,滨海湿地是崇明岛水鸟最重要的栖息地。研究员李贲等人经过调查,发现崇明大量风电机直接建设于堤坝,而水鸟穿越风电场的可能性极大,因此不建议在这些区域建设海岸带风电场。这正应了我们在崇明东滩所感受的一切。大风不知从何而来,频繁地抽打我们这两个小人儿和鸟儿们。这世界没有人了,保安老人也缩回小屋里了。天地间就剩我和鹿了。那么,还有谁呢?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剧照

我们走到一边的水塘里,屏住呼吸,看到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宫崎骏的那部电影里,在英俊的苍鹭没有变成丑老头之前,我都是满意的。从那以后,我在野外看到苍鹭,都要复读一遍“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好似捻诀。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栗鹿。

那只“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正站在水塘中,这是它常出没的家域。它离我们非常近,就隔着一条窄窄的公路,或许甚至能听到我们的呼吸。我在野外看过千百次的苍鹭,都离人比较远。直到离得近了,我才会感到恐惧。苍鹭太大了。


苍鹭

我在野鸭湖看北野救助放飞时,就已经感受到了这种逼人的气势。苍鹭大概一米高,喙、颈、足又足够纤长,出现在面前时,猿猴进化而来的身体深处有一种基因恐惧立刻显形。那只苍鹭离我们如此之近,它站在水中,专心看鱼。在如此静的世界里看到它,我仿佛一秒回到大雾弥漫的尼斯湖。那时我真的因为害怕水怪的现身而不敢走到湖边,仿佛浓雾中会探出一只恐龙的头。那只苍鹭就给了我如此真实的恐惧。很快,苍鹭察觉到我们,飞到了水塘中央。它站在那儿,看着我们,也看着鱼。它脖子前倾着,身子横着,长腿浸泡在冰水里,看上去很像一只梁龙。

我跟鹿说,它好像是一只梁龙。鹿说,是的,真的很像一只梁龙。她拍下那张在傍晚已有些模糊的苍鹭,并加上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海报字体。

我站在离那只苍鹭不远处,智人体内那种原始的恐惧再度被唤醒。我总想起《侏罗纪世界》的一个镜头,两只腕龙在纳布拉尔岛火山爆发时,站在即将覆灭的岛屿尽头,望向人们逃走的快艇。它们伸长脖子,绝望地四处张望,这个场景永远地保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如今那种末日腕龙的感觉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在那种恐怖又绝望的美中,无限沉浸下去了。因此,苍鹭一旦离我很近,我就为它的巨大而感到害怕。还有它那驼背而沉默的迷人姿态,或在水里寻鱼,用嘴一把刺穿小圆头鱼的身体,或者耐心地跟在东方白鹳身后,等着抢白鹳嘴里的鱼。除此之外,它还会面无表情地吞掉小鸭子,野兔子,甚至叼走小短吻鳄。

忽然,有很多鸭子飞快地扇着翅膀从我们的头顶掠过,很多斑嘴鸭,绿头鸭,也许里面也有琵嘴鸭等其他美鸭,由于天色昏暗,我已不可能通过望远镜和相机来辨识鸭子。我说:“候鸟都是趁夜里起飞的,这些鸭子是要离开了吗?”鹿说:“它们是一直在这里玩吧。”

有人形容东营的鸭浪是鲲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里傍晚的鸭浪并不如东营那样壮观,但也像一个旷古谜题。鸭子们的飞行姿态很逗,它们伸长脖子,飞速地扇着翅膀,生怕自己肥肥的小身体从天上砸下来。鸭子们决起而飞,飞速旋上天,以天马小流星锤的速度甩向远方,身后仿佛跟着一千只白尾海雕。无数的鸭子在香云纱般拥有繁复色泽的天幕中连成排次第飞,它们行进的速度如此之快,我们好像处在鸟浪的包裹之中。成行成列的鸭子们不断飞过我们的头顶,更远处的鸭子又飞来,飞快摆动的小翅膀在天空的波浪中划出快乐的残影,无限次地循环往复。我和鹿就站在这无限循环的鸟浪之中,看着那些快乐颤跃的灵魂,在愈来愈浓的冰冻黑暗中陶醉下去。那些斑嘴鸭似乎穿透了我们的身体,将我们打散为千千万万个碎片。


黑腹滨鹬和红颈滨鹬繁殖羽

接着,我们又向更深的荒野中走去。冬天的天色并不是一下就暗下来的,黑夜的嘴唇是慢慢吻下来的,如同一个混沌的梦。此时,鹿说了一句:“崇明还有水牛,到处走,我们说不定会碰见水牛,水牛很大的,很凶。”

我最大的弱点在此刻彰显,我有巨物恐惧。鹿那句很大很凶的水牛已经让我害怕了。我说:“那不是和香港的黄牛一样?在街上四处走。”

那之前,我看了好几个水牛视频,非常喜欢。有头水牛潜入江中,水流没过它壮硕弯曲的牛角,水牛用角拨开水面,将水割出悠长的纹理。碧波不断深潜,古老的诗句在涟漪中变成谜。还有个视频里一群水牛聚集在一起,集体游过大江,那些弯曲的牛角在水面,好似无数新月桂冠,在江水中闪闪发光。我对这些避水金睛兽十分着迷,一遍又一遍地看所有水牛的视频,平台的算法就不断地给我推送不同的水牛。但现实证明,我的巨物恐惧导致了我的叶公好龙。

很快,我抓住栗鹿的衣服说:“我们离开吧!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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