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人们都已熟睡,只有喜欢在静夜漫游的我,陶醉于清夜的月光,独自在广阔大地上神游。
我来到一条河边,听见树林里鸟儿的三两声啼叫,很快停下来,夜,就显得更静了。
我又看见,一条狗在岸边迟疑了片刻,然后跳上木桥,一阵小跑去了对岸。这时再看那桥,孤寂地横过水雾迷蒙的河面,只有月光,在桥上静静行走。
我就觉得,桥那面的月光要厚一些,也更亮一些,我怀疑是这边的月光都沿着桥走到对岸去了,这边的月光就薄了、淡了。
一只黑猫走过来,在我的不远处停下,蹲着,仔细研究我,它的眼睛那样亮,像两束激光;眼神那么深邃,足足有几千万年深。它,莫非是黑夜的特邀研究员,要探索宇宙的幽暗本质?要浪费掉多少星辰,才能铸造出如此灵异的瞳仁?
猫走过去,它放弃了对我的研究。可能觉得我没有多少研究价值。在它眼里——当然我也承认,我只是一个轮廓较大一点的黑影。
就在这时,忽然,我看见天上嚓的一闪,几条抛物线划过银河南岸,一束亮光倾斜着急速降落,在中途大部分倏忽熄灭,剩下的那一点亮光,从天上垂直而下。
接着,“啪嚓——扑通——哗啦——”,一颗流星,掉进我前面的河湾。
顿时,水花溅起数丈,陡涨的河水拍击两岸。奇怪,林中的鸟竟未发一声,狗也未叫,岸边巡查的猫也未发出惊叹,远处村庄里守夜执勤报时的公鸡也未作半句点评——看来,它们世世代代露天过夜,对黑夜里发生的事件见得多了,所以见惯不惊。要说谁见过大世面,不是皇帝不是权贵不是将军不是富翁不是虚头巴脑的名人,而是这些无名无姓无功无业无权无势连隔夜食物都罕有的鸟啊狗啊鸡啊猫啊,这些在大自然里出没的草民,它们知道:天地远未定格,永是跌宕起伏;万物并未定型,还将剧烈演变。
河水很快平静下来,星空安详,四野无声。河,仍是那条河,流淌着清清幽幽的月光。
天大的秘密,就落在了我的面前,就落进了这条河里。我是事件的目击者,也是秘密的拥有者。这无疑对我的人格和良知,是一个考验。
我,该怎么办?
出于对天意的敬畏,也服膺于良知对我的叮咛,我没有下河去打扰这颗远道而来从天而降的神秘之物——这携带着天光降临的苍穹魂魄,这精灵般的远古淬炼的记忆之火。让它安睡吧,它在天庭里修炼了多少亿年,在天路上流浪了多少亿年?它是多么不容易,谁知道它在遥迢长夜里走过的艰辛长旅?谁知道它在险陡天路上惊心动魄的经历?它携带着多少不为神知、更不为人知的心事和音信?而且,它不回避我,它信任我,就在我的视线里,完成了它从天上到地下的悲壮降落,而且就安卧在我附近的河流。这对我是多么大的信任,又是多么大的缘分和福分?我必须为它的身世保密。我感到我负有崇高的责任,我要为整个宇宙保密,为这条河流保密。
我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担心那些疯狂寻找金子的人们,为了挖出来自天上的贵金属,他们会掏空河流的内心——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拜金”已经成为他们继“拜神”之后的共同宗教。
直到现在我仍然守口如瓶,那条河得以保持它源远流长的波涛和妩媚婉转的河岸,它一直荡漾在古老的河床。如果你在岸上行走,停下脚步,就能听见河水以怎样纯真的语言与你交谈。
我相信那颗流星仍然在河床深处的水底默默行走。我相信它的到来不是没有原因,它一定带着神秘的天命和使命。它会打通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源头,让这条河拥有源源不断的情感、传说、记忆和不竭的涛声,它将灌溉我们那被另一种洪水冲刷得空空荡荡荒芜贫瘠的内心,让我们知道:在我们的宇宙之外,还有更浩瀚的宇宙;在我们的生命之上,还有更久远的生命源头;在我们的心灵之内,还有更深邃的心灵之泉——那澄澈古泉,一直存在着,涵养着,荡漾着,低语着,值得我们去靠近,去俯首,去倾听,去尊敬。
若干年前,一个秘密自天而降,降落在我的夜晚,沉潜于我的河流,使我的记忆有了来自天上的擦痕和亮光,我在那个深夜,听见了天启和神谕……
(李汉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