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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今年腊月初就回家了,闲着无事,便往家里背柴。

村里的青壮年大部分都回家了,到处是油锯的声音,都在准备烤火柴。

当我背起背篼、拿起拐爬子走进林中的时候,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萧瑟景象——光秃秃的青杠树和橡树,枯黄的树叶铺满了林中,偶尔有几簇不知名的青色灌木透出了一点生机,点缀了这仿佛是人生暮年的冬季。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父辈的影子——他们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地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02

我的家乡,在川北,与陕、甘交界,故而生活习惯与陕、甘有相通之处。

比如都吃酸菜(甘肃称“浆水”)、搅团、馓饭(四川称 “半汤饭”、“珍珍饭”)等。

由于高山地带,平地较少,绝大多数农民都住在半山上,四周群山层层环绕,宛如屏风,风景、空气、环境都是上佳。

唯一欠缺的就是水。

一到干旱之年,家家户户到处去找水吃。

风水学上有句话叫“山管人丁水管财”,山脉纵横,人丁就兴旺。

水源丰富,百姓就富裕,这正印了家乡的特征:人丁兴旺,却很贫穷。

03

乾隆年间,我的始祖拖家带口,到这儿,打量了一番后,觉得这里地势陡峭,土地贫瘠,就走了。

走出十几里地,幼子突然患病去世,一家人悲痛之余,悟到天意要他们留下来,于是又折返回来,然后就在这里生根发芽了。

子孙后代遍地开花结果,所以村里都是同姓,互相以宗族辈分称呼,不能通婚。

在当年始祖创建基业的地方,至今还留有一块石碑,上面记载了始祖的生平和迁徙情况,上面的字迹有些残破漫漶,但大部分还算清晰。

就是这么一块颇具史料价值的碑,却被无情地扔在露天里,任凭雨打风吹,也无人理睬。

管子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正是因为人穷,人人只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打算,谁还在乎宗族、文化、历史,这些毫无利益关系的事!

04

传统的道德与现实的法律构成了特有的社会风气。

一个农村就是一处小江湖。

貌似纯朴民风的背后却是十分复杂的人际关系,诸如“嫌你贫,妒你富”、“不肯吃半点亏”、“背后说人闲话”等。

总之就是“小农意识+传统道德+虚伪”的综合体。

在家里时,人人遵守约定俗成的好客习俗,若有人来到家里时,主人都会热情的上茶、敬烟、请吃饭、拉家常;如果出门挣钱了,人人马上就会换上另一副面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冷酷无情,就连谁欠谁一支烟都记在心里,经常为了利益吵得脸红脖子粗。

05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

自从懂事之后,历尽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就再也没有真正快乐过了。

八九十年代,大家见面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今年又去哪里挣钱啊?

普遍面临着“有劲无处使”、无处挣钱的窘迫境地。

那时候,每家一年要过三道关:一是农业税;二是学杂费;三是买化肥。

三处都是花大钱的地方。

一个四口之家,一般有十多亩地,每年要缴纳农业税六百多元;如果是六七口之家,要缴七八百元。

学杂费一年要二百多元。

一袋80斤的化肥售价一百多元,最高的时候达到一百三十元。

而玉米、小麦也几毛钱一斤,投入与产出完全不对等,但大家好像着了魔似的,非要买化肥。

那时下苦力最多一天可挣五六元,而且不好找活,找着了还得看包工头的脸色。

干满一年,挣个一两千块,除去以上开支,也就所剩无几了。

06

我十四岁出门挣钱。

刚离开学校踏入社会的我,犹如出笼的小鸟,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第一份工作是修路。

那是一条通往九寨沟的路,由于一到夏秋雨季就垮塌,所有每年都在修。

每天天不亮起床吃饭,米饭随便吃,只有一大盆白菜,七八个人围一堆,有的起来晚了,连碗筷都来不及洗,如同群猪抢食一般。

七点半准时出工,那时正值冬季,地上的白头霜一片洁白,天寒地冻,平时松软的泥土在此时也坚硬如铁,堑得脚底生疼!

肩上扛着锄头、钢钎、铁锤之类的工具,冻得人直呵气暖手。

不少替我们惋惜的大人,经常说的一句话:“现在知道馍馍是面做的了吧?”

意思是生活来之不易,没有好好读书。

工程中有一段要砌堡坎,要抬石头,我们十几岁的少年抬不起,所以工资就要区别对待。

07

抽烟是底层人为数不多的乐趣,也是休息的标志。

在苦力文化中,好像不会抽烟就不是男人一样,所以我早早就学会了抽烟。

08

但凡伐木、修路、建房等工程,开工前都要敬神,否则必有伤亡。

修路经常要放炮,其中也有忌讳,如果连续几次都是哑炮,那就要注意了!

有一次,要炸毁一处伸出的石头,形似鹰嘴,中间还有一条夹缝,不好装填炸药,连续炸了两次都哑火了。

第三次时,重新进行了加固、装填,我们几个小伙伴老早顺着公路躲开。

正对着那处鹰嘴石,直线距离有三百多米,我们认为足够安全了。

远远看见放炮员用烟火将导火线点燃后,一股青烟冒起,不一会儿,只听得“轰”的一声,鹰嘴石未炸开,倒将装填在中间的石块冲了出来。

鹰嘴石瞬间变成了一支土炮,天空中的石块、泥土,麻雀般直往我们的方向袭来。

大家慌忙抱头鼠窜,我跑着跑着,突然“嘭”的一声,正前方一块不下两斤的石头直泻下来,将坚硬的公路砸出一个大坑来,要是砸在头上…

不幸的是,其中一人还是被一枚鸡蛋大的小石子砸中手臂,尺骨粉碎性骨折。

09

工作枯燥乏味,劳动强度很大,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上午干活盼中午吃饭,下午干活盼晚上下班。

每五天打一次牙祭 (吃肉) ,酒放在那里随便喝。

最开心的莫过于去蹭电影、电视剧了。

当地时常有流动放电影、电视剧的小商贩,门票五毛钱。

可就是五毛钱,我们也拿不出来 (有也舍不得) ,只好偷着去看,因为放到一半时,就没人管了。

放的电影、电视剧多是港台片,武侠剧。

我经常与工友们讨论武侠世界。

要是能借来一本武侠小说,真是比吃肉还香。

那时看到一本公孙千羽写的《花痴少爷》上册,里面的人物有朱小兔、王大豹等,尤其是王大豹写给他意中人的一封情书,才情俱佳,至今还记得一二:

“江干惊艳,寸哀神驰,香车闻营声,狂生几雀跃。大江逝水,美人何处?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唯有心人始可与语也!

“仆人恨人,别有怀抱。曾学楚霸万人敌,不负陈王八斗才。少年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傲啸江湖,目空沧海。前生杜牧,一介书生,尝读李义山‘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之句,三击集焉!

“…每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羡人,比翼春飞双燕;忴我,只影寒透孤鸿。空负才高,却缘命薄。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反被无情恼。悲焉……

“…目睹芳仪,中宵不寐,如卿慧心,比解花语,才高柳絮,似玉生香,不辞冒昧,敢致片言。春心莫共花争发,车走雷声语未通。梦冷西厢,魂驰裙畔,惘绯何也?……自古英雄皆好色,由来红粉易怜才。林花谢了春红,江南杨垂柳绿。万念俱于空魂也,临风祈祷,亦悲亦叹,亦呼矣。

“……风露中宵,楚香九叩,闻凤来仪,沐手虔诚。大豹顿首!”

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写得香艳,现在看来,此君擅长引用诗句作辞。

喜欢看书的能聊到一起,但大部分是大老粗,以力大为能干。

有时候,我们正聊得起劲,他们听不惯,往往讥讽一句:

“我看你们是‘孔夫子拉稀——文明都淌起了’。”

10

我们的包头工叫秦光玉,六十多岁,为人奸滑。

有一个交通局的技术员,跟我们坐在一起烤火,见我们一个个都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幼稚的脸蛋,很是同情我们,微笑着说:“秦光玉的指甲很深哦,你们要注意!”

指甲,是用来攫取食物的。

指甲很深,引申为一个人压榨工钱特别狠。

11

从此以后,我正式迈入苦力的行业,不再是被父母、家族寄予读书厚望的学生了,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工。

与许多农村青少年一样,陷入农民职业闭环——从小放牛,长大后结婚;结婚后,养个儿子又放牛…

我干过许多行业,建筑工、淘金、人力三轮、砖厂…

受尽欺压、凌辱、呵斥、欺骗和伤害,最后决定学医。

学了三年后,再次被迫加入南下打工的行列,从此从农民工变成了打工仔。

好像某位网友给某位成功学大师的留言那样:

“十年前,我在深圳火车站要饭;自从读了你的成功学书籍后,十年后,我又在东莞火车站要饭。”

在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中,我自考了大专学历,结果发现然并卵,因为我们又被那条“三十五岁以下、全日制本科学历以上”的“铁门槛”拦在了门外。

如今,我已经年愈不惑,失业六年,一无所有,依靠自媒体、当写手生活。

今年年底,彻底告别城市打工生涯,回到老家。

年后,重新踏入二十年前的苦力行业,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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