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镇
自从女儿喜欢上了鸡蛋灌饼,我就有了采购的职责。于是乎,我的常光顾街西牌坊下的小市场。女儿戏谑说,安排我去买饼的目的是让我多运动,是对我好。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牌坊小市场是小镇居民自发形成的。起先,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农民将自己吃不完的时令蔬菜瓜果拿到这里卖,后来,嗅觉灵敏的商贩们瞅准商机蜂拥而至,肉食、海鲜、杂粮、各色小吃,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小市场很快膨胀起来,繁荣起来,固定下来,渐成小镇一道靓丽风景。
我常去的鸡蛋灌饼摊点在小市场东头牌坊下。摊主是个三十多岁女人。女人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操东北口音。
女人刚来摆摊的时候骑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或许是生意好,赚了钱,一年多后,女人换了一辆带棚子的电动餐车,餐车成了行走的店铺。有了新车,女人再也不用受风吹日晒雨淋之苦,她可以舒舒服服地站在餐车里干自己喜欢干的事。
我对美食没有研究,鸡蛋灌饼是什么来头我不关心,当然也不喜欢吃。我只负责按照女儿命令时不时去买上一张饼。
女人做起饼来手法娴熟,干净利落。先从大盆里取出一块稀软的面团,摁压中间,放上酥油,收口压平,再用小擀面杖三推两推,面团瞬间变成了一张薄饼。紧接着,女人将饼放在油光锃亮的平底锅加热开烙。转眼间,薄饼就泛起了淡淡的金黄色,用筷子在饼隆起的腹部轻轻一划拉,饼就张开了小嘴,女人随手将打好蛋液灌进去,然后再将饼翻个身,饼就熟了。下一个环节就是抹上酱料,撒上配菜,卷成圆筒,打包装袋,这样一个标准版的鸡蛋灌饼工序就算完成了。
女人脸上一直挂着笑,临别时总会送上一句“慢走,再来”的话,让人如沐春风,暖意融融。我一直觉得,东北人很会做生意,最起码他们热情的称呼就把主顾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这种称呼羁绊了食客们的手脚,磁铁般粘住着他们的胃肠。
我的父亲做了半辈子小生意,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和我聊上几句“生意经”。他说,买卖人开了市,就像演员上了台,入了戏,不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通通抛在一边,要热情地伺候着顾客。父亲是个脾气不好的人,在家里常常为一些琐事拍桌子。但一旦摆了摊,开了市,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眉眼含笑,迎来送往。他说,顾客是衣食父母,做生意的人都孝顺。父亲的话,早先我是不屑一顾的,等后来我也做了生意,才体会到他的话是至理名言。
由于经常去买鸡蛋灌饼,一来二去和女人熟络起来。女人在生意不忙时也会和我丢上打下聊几句。女人说,她到这边做生意有十几年了,由于没有文化,只能出大力干粗活,先后端过碟子,刷过盘子,贩过海鲜,卖过水果。卖鸡蛋灌饼时间不长,大概有四五年光景。女人还说,她住在小镇之南的奥运小区里,房子是自己买的,她有个上初中的女儿。
我的芳邻娟子有个卖水果的摊位。她的摊位和女人的餐车比肩相邻。她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一个轻烟细雨的上午,我和娟子凑在一起喝茶聊天,不知怎么就把话头引到了卖鸡蛋灌饼女人身上。
娟子说,你别看她每天乐乐快快的,她的苦和累都埋在心底。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老话说,人不经念叨。我们闲聊时,女人披着红雨衣骑着电动车,像一团火焰闯进了娟子家门。
娟子说,我们刚才还说起你呢。
女人擦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我说呢耳朵后边老发热,是谁在嚼舌根子?原来是你,所以我才找上门来。
娟子递上一杯茶,说,难不成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女人道,下了雨,出不了摊,正好休息。这不送完孩子上学,就想找你唠唠嗑。
窗外,没有风的烦扰,濛濛细雨滋滋润润地下着。对面的屋顶,路边的树叶泛着光晕。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此刻,最适合做的事莫过于梳理往事了。
也许是关外人豪爽豁达的性情使然,女人很健谈,丝毫没有违和感。她说,她是有着“四山一水四分田,半分芦苇半草原”美称的宝清人,二十岁就嫁了人。她的婚事,父母百般阻拦。父亲说,打眼一瞅男方就是个光说不练的甜嘴货。可女人爱得死去活来,铁了心,跟定了男方,她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爱情。
果不其然,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注定走不远。成家后,男人显出了原形,好吃懒做不说,喝醉了酒后还经常动手打她。女人有泪往心里流,悔不该当初不听老人言,可惜木已成舟,那时,她已经生下了女儿。
女儿的降临,并没有拴住男人的心。无数次争吵,无数次拳脚相向后,男人竟和另外一个女人跑了。再后来,几经折腾,她和男人离了婚。
女人决定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于是就抱着年幼的女儿辗转回到山东老家。小镇之南垛山脚下的小村里有女人一个远房表亲,女人投奔后落脚暂避。为了生存,女人拼了命干活,生活渐渐有了起色。
女人感叹说,现在好了。女儿大了,已经上了初中。女儿懂事乖巧,学习挺好。女人买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小产权房。现在也算居有定所,又干着这个飞不高跌不着的小生意,每天都有进项,日子也凑合过得去。
女人轻描淡写叙述着过往。我明白,生活本身的煎熬远没有像她口中讲得那样轻松。我分明看见她耳边已经冒出了几丝与她年纪不相称的白发。
娟子插话问女人和前段时间死缠烂打看好你那个男人相处得怎样?女人淡淡地说,不怎么样。那人长相还说得过去,工作也算稳定,对她也不孬。但是男方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女儿。我不想为了自己苦了孩子,于是我们走着走着就散了。
女人叹了一口气,瞅着窗外说,我现在想开了,也放下了。我就想多挣点钱,供女儿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我亏欠女儿得太多。至少现在我不会考虑婚事了。
望着女人,我语噎了。其实,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傍晚时分,雨歇了,我到小市场散步。远远地就看到女人的餐车停在牌坊下。透过车玻璃,能看到女人忙碌的身影。
我举首戴目石牌坊。夕阳下的牌坊披上一件霓裳羽衣。牌坊横眉上,“德重金玉”“冷似冰霜”八个大字凝重而庄严。这座石牌坊兴建于清朝道光十四年,是旌表小镇李氏先祖李钧之妻曲氏的。曲氏24岁守寡,上奉翁姑,下抚儿女,忍辱负重,美名远扬。她的过继儿子李九龄经商发迹后捐得功名,朝廷御批建造了曲氏牌坊。
此刻,我分明看到,牌坊里站着一位伟大的女性。牌坊下同样站着一位自立自强的母亲。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作协会员,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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