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六乙导演的话剧《雷雨》落幕时,巴赫的圣乐《B小调弥撒曲》伴随着《雅歌》与《启示录》的颂咏声,重叠交替,形成复调。剧中人赞美、祈求,走进渐趋开阔的舞台深处,淡远于天然哀静的漫天飞雪……

这一幕尾声,和笔者在下文中将会提到的序幕,都是对曹禺原著的保留,使得循环不尽的叙事、恒久吟唱的抒情诗,于“直到永远,永远”的回荡声里得以复现。


90年前,曹禺曾对不惜花费时间精力为《雷雨》作注的人们表以钦佩。“当年海上惊雷雨”,如今每每搬上舞台仍热议不断,其“永远”的意味不言而喻。

对剧情烂熟于心的观众们,已然不满足一般意味的解读,事实上,匡正或讽刺某个时代不是曹禺的创作初衷。这首“叙事诗”还能以何种方式谱写下去,仍是吸引观众走进剧场的原因。

李六乙版的《雷雨》别有新释,其用心之处,恰是张驰于圆满秩序与自然法则间的人之限度。

舞台上,教堂、周公馆与杏花巷的鲁贵家,始终“共用”同一空间。没有富丽奢华,没有逼仄破旧,张叔平极简的舞台设计一览无多余。落落帷幔、转椅沙发、旋旋楼梯,搭配去漆的原木桌子,显得粗质、朴拙。

无所谓富丽或衰败、圣灵或世俗,只要生而为人,皆为宇宙间微尘,一旦落入黑暗井底,终究无法挣扎,无处可逃。搬离周公馆,显然不是逃离之径。难道置换物理空间,就能脱离天地之间的自然法则吗?

全剧调整叙事线索,剧中人于今昔间跨度十年的穿梭,时而沉浸炙热苦痛的郁热夏夜,时而抽离返归寒酷冬日,冷眼透视镜像中的自我与他人。

拉开序幕,在教堂附属医院出现的苍发老人周朴园,乃是名副其实的参与者与观看者。有评论者认为周朴园是《雷雨》里“最丰满的人物”,呈现人性化的周朴园也成为近些年重排《雷雨》的突破点。那副极具威慑力的面孔之下,垂垂老矣、凄凄孱弱、令人哀怜的形象逐渐被观众接受。

然而,何以解释不再可恶可恨的周朴园仍然对繁漪发出那样的指令,还是令人困惑。


导演巧用道具呈示周朴园的行动逻辑,与其他人物的主次关系也一目了然。李六乙深受传统戏曲艺术的滋养,尤其一桌二椅的运用,泛见于《金锁记》《茶馆》《北京人》等剧目。于《雷雨》而言,道具具有功能性,又不乏象征意味。

静置舞台前端的椅子,孤立于主要演出区域之外,别具特殊地位,暗示周朴园在家庭中的威权。舞台两侧,沙发或桌椅供他人物自由跳进跳出,全视“圆满秩序”的内外世界。

舞台以蓝光为基调,用以勾笼自然氛围的阴森寒颤与人物内心的幽微隐秘,还原了曹禺笔下“无星的天空时而打着没雷的闪电,蓝森森地一晃,闪露出来池塘边的垂柳在水面颤动着。闪光过去,还是黑黝黝的一片”。

通过灯光明暗变化,一个平面区隔出四个演绎空间,构成立体透视效果。灯光暗去,诸位演员们并未退场,“在场”则意味观看视角多维多元,乱伦家庭的隐私敞开于众。当今社会,窥视、偷听随处可见,缺乏私密性已然普遍。李六乙索性删去了角色鲁贵,没有隔墙之耳,倒是让这版《雷雨》干净了不少。

鲁贵算是《雷雨》当中最猥琐卑劣、不干不净的人物了,乃至善良纯洁、性气高傲的侍萍宁愿去八百里外当老妈子,都不愿见着他那副嘴脸委屈度日。原作第一幕,鲁贵将偷听来的动静转述于四凤,揭秘了周公馆的“闹鬼”事件。删去鲁贵,大少爷与太太、四凤与大少爷的情爱关系不再模糊,甚至不排除周朴园对家事了然于心的可能。

执着于维护圆满家庭秩序的周朴园,岂能容忍“残缺”或“失序”?在长达两年未见到周朴园的日子里,繁漪陷入与继子周萍的不伦恋情,由死而生的体验使她不再压抑苦闷,更不会为服从而隐忍,及至公然挑衅周朴园的权威性。

半掩向观众的旋转楼梯是其恣意“发疯”的逃避之所,无穷无尽地通往人性终究的潜意识层。周朴园请西医开药,意在扼制繁漪的“疯癫”,能使这个家庭恢复原有的秩序。


《雷雨》当中,“喝药”一场尤其关键。这场冲突结束于周萍下跪,繁漪瑟抖,重复着“我喝、我喝……”。“我愿用我的心我的灵魂呈现最极端最矛盾最‘雷雨’的繁漪于舞台,请先生和观众升到上帝的座,怜悯俯视‘我们’”,演员卢芳对繁漪内心的释读和演绎,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再正常不过的”失心疯患者“。

留德而归的新青年,依然在旧式家庭里无能自主选择婚恋对象。在上一代影子里过活的周朴园,试图塑造“周朴园式的”儿子们。演员胡军掷地有声说出独属周朴园的台词:“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教任何人说他们一点儿闲话的”。

于是,戴着眼镜出场的工人鲁大海,在周朴园眼里,他应该也是自己生养的——健全的、受过教育的——另一个孩子。

苗驰饰演的周萍,无论与继母激烈相拥、谩骂侮辱,与四凤相约相会、温情对白,还是代替父亲教训鲁大海……其蹩脚的程度不禁令我想到了曹禺对周萍的描述——“戆气”。

演出过程中遭遇了最多次观众笑场的周萍,恰是剧中最无所适从的人物。曹禺说,周萍最难演。的确,因为他是唯一不明白自己要什么的人。苦闷压抑时,繁漪是他宣泄情绪的出口。回到现实,清透明亮的四凤让他有了归属感。

像是提线木偶一般,周萍爱父亲又怕父亲,想逃离却始终活在父亲的影子里,疯癫不得清醒不得,经雕琢又长久离开了空气,全然丧失了自我。如此没有定性的人物形象,难免令演员束手无策。何以保持连贯性的行动,又合理呈现这位“情感和矛盾的奴隶”,尚需深入体味。


当然,怯弱可笑的周萍,何尝不可怜呢?

与周萍的矛盾性相比,周冲的个性相对简单一些。他是“烦躁多事夏天里的一个春梦,“是个不调和的谐音”。他爱的只是定格于天地之间的一份浪漫,经不得现实击打,应了曹禺所说:“这样的人即便不为‘残忍’的天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尽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里”。

在周朴园的圆满秩序里,唯独残缺的人物就是梅侍萍。若侍萍死去,他依旧圆满。可她活着,隐藏的秘密被揭开,就意味着一切不再圆满。

如繁漪所说:“你忘了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了!”周朴园抹去了青年时代浪漫的幻觉,即便背负抛弃之罪,总还能原谅自己。

没有了鲁贵的衬托,洁净自持的梅侍萍以尊严对抗周朴园的闪烁其词。那“不公平的命”再一次将侍萍带到周公馆,直面一对儿女周萍与四凤卷入不伦漩涡、一对父子周朴园与鲁大海反目成仇。曾渴望挣脱命运束缚的女子,再次跌进宿命的罗网。侍萍的出现,松动、瓦解了周朴园定义的圆满家庭秩序,代之而起的是混沌、无序和错乱。

这版演出或许不算精致绵密,却提醒我们对焦《雷雨》里的一双双眼睛,那是周朴园、繁漪、侍萍的,或者周萍、周冲、鲁大海、四凤的。他们或生或死,每一位都曾守护着自己的葡萄园,直到结满属灵的果实。“雅歌”响起时,礼赞欢悦和爱,受尽磨难的人们,理应得到赦免与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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