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苦家的第三个女儿出生了,她被取名“惹作”,彝语的意思是“再来一个男孩”,相当于汉语里的“招弟”。

2010年,15岁的惹作嫁给了山那边的苏家儿子甲哈,两人被公认为是镇上难得的恩爱夫妻,理由是:甲哈不打老婆。

2013年,18岁的惹作在一棵棕树下喝下百草枯——一种近乎无解的毒,在极度痛苦中缓慢地死去,当时躺在旁边的女儿只有三个月大。

“在这大山之间的小小彝村,一个女人的死就像一粒苞谷落进泥里。”

在写完《盐镇》之后,易小荷深入到川西南的大山之中,在大凉山腹地,与惹作的故事相遇。


当时,惹作几乎快被遗忘了,她的一生没留下任何记载。

她不曾拥有身份证、结婚证,不被录入家谱,就连死亡时的年龄,也是“待确认”。

在人们破碎的记忆与神秘的语调里,易小荷一次次踏上惹作走过的那条失魂落魄的道路,回到她喝下百草枯的夜晚,她的童年,她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时刻,然后,一点点拼凑出这个被遗忘的女孩的一生。

“大凉山的风吹过旷野,断壁残垣间玉米叶摩擦的碎响,山谷密林的摇曳,所有这些,都是惹作的回声。”


苦惹作出生长大的家,也被大自然消化得差不多了

下文节选自《惹作》后记。

01

一起去看看,听听她们会说什么

到达雷波县瓦岗镇之后的第五天,隔壁金阳县芦稿镇发生山洪,四人遇难,四十八人失联。实际上瓦岗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从瓦岗出去必经的主路上几处塌方,泥沙和石子堆积成山丘,我被困在瓦岗整整一周,暴雨砸在房顶的铁瓦上,不分昼夜,时间和空间感都丧失了,世界是不绝如缕的雨丝风片,人极微渺。

几天之前,也就是2023年8月17日,在日哈乡认识的彝族姑娘阿喜给我写了一封邮件,她在信里说:“这里(瓦岗)居住着很多的女性,不同群体不同年龄阶段。目前(我的)安排是(8月)22日左右返校,如果易老师在这段时间来到瓦岗,我还可以陪您几天哦,可以一起去看看,听听她们会说些什么。”


瓦岗的远景

接到邮件的时候,昭觉县城也正在经受暴雨的洗礼,我赶紧换下被淤泥包裹的裤子和鞋子,在一个小时之后,火速跳上了昭觉到雷波的乡村巴士。

那是一辆柠檬黄的车,门把手和车窗上方的扶手都坏了,也没有安全带,但这并不妨碍前后三排(加上副驾驶位)挤进六个人,背筐压榨了剩余的空间,我的脚下还被人扔过来一只丝毛鸡。

出发伊始,手机就响个不停,阿喜一直在不断催促,让我告诉司机开快一点再快一点,因为从昭觉县到雷波县要经过美姑大桥,每天中午大桥会封闭一段时间,一旦过了那个时间再抵达雷波的沙坪子,就会错过去瓦岗的车。

“如果太晚了路上很危险。”她也着急忙慌地帮着联系能够送我去下一程的师傅。

此时我已经在大凉山腹心地带盘桓近两个月,对于“交通不便”四个字有了深刻了解。我到过的村庄大多数只有一辆私家车拉活儿,时间线路不定而且价格昂贵,动不动就需要花上五六百块钱和整整一天。


通往罗乌的路

这样的车通常平等地塞满人、货物和动物。我见过一个老妈妈扛着比轮胎还大的箩篼,里面的蘑菇上爬满蚂蚁。还有一次,一位漂亮如天仙的姑娘挤上了最后一个位置,牵着的羊就硬塞进后备厢,它就这样随着我们在颠簸的乡间小道上,反复做着山羊跳。

当主路分野去往瓦岗的那条独路时,我立即就从一个大的趔趄中察觉到了。窗外的景色陡然巨变,绿得像梦境里才有的金沙江映入眼帘。道路变得狭窄,每到转弯,司机便需要猛摁喇叭示警。前方的山坡时而绵延直上,时而紧急拐弯,一路都能看见“前方矿区,请慢行通过”“落石高发地段,请谨慎驾驶”之类的指示牌。

在艰难逃出一个巨大的泥坑后,连自诩是雷波本地人的司机都终于忍不住抱怨:“天啦,这是什么鬼地方!”

我不敢接话,窗外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车里是师傅夹杂着川普的彝语,并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抓握。

车子停下,我已经头重脚轻,手掌心捂出一汪汗水,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驶过平生遭遇过的最危险路段。来接我的阿喜手里拎只鸡,身旁跟条狗,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其实我一直都在担心这条路,这也是我从来不敢邀请大学同学过来玩的原因。”

02

“不要只是听说凉山,要听凉山说”

2023年6月,一位读者看完《盐镇》后给我留言:“谢谢你能看到那些底层的女性,但是中国地方之大,还会有更多被遮蔽的女性……”

这种叮咛似乎更甚于直接的命令,于是我决定:去大凉山。

我在四川出生和长大,时常会看到那些戴着头巾、背着竹篓的彝族女人,她们在路边售卖草药、蔬菜或水果,表情总是怯怯的,很少开口说话。在日常闲谈中,常常会听到一些浅薄之人对她们指指点点,说她们不讲卫生、好逸恶劳。这些指责当然是轻浮而不负责任的,可是我也不知该如何辩驳,因为我对她们的生活一无所知。


金阳县城街头背着木柴的彝族女性

我突然想,也许可以去大凉山看看,至少可以了解一下她们的生活,为她们所受到的忽视、冷漠与轻贱做点什么。

所有人都劝阻我,让我不要去“那个地方”,即使是在西昌居住的彝族人,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一生都没有踏足过凉山真正的腹心地带,所谓的东五县——昭觉、布拖、美姑、金阳和雷波;也没有和那些“高山上的人”喝过酒,交过心。

轮番泼来的冷水并没有打消我的念头,也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她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她们吃什么、穿什么,有什么娱乐?她们怎样抚育孩子,怎样与丈夫相处?甚至是最简单的问题:她们叫什么名字?

就这样,我走进了大山深处的小小彝村,那里的道路坎坷不平,鲜有外人光顾。我不想夸张其中艰难,因为在每一条小径的尽头,都有长久居住其间的人。

他们通过大自然各种艰难的考验,锻炼出结实耐用的身体,同坚韧的荞麦种子一样,落地、发芽、生长,一世世耕种歌哭,直到和这里的高山、红土、瓦房、旷野融为一体。


彝人身披察尔瓦穿行在世界的尽头

然而,待了一个多月,我几无所获。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的中老年人差不多都不懂汉语,没有翻译,无法交流,她们也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向所有人寻求帮助,抓住每一个认识的人,带我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彝人聚会:婚丧嫁娶、祭神驱鬼,还有毕摩主持的盛大法事……我发现,无论是什么样的聚会,她们羞涩地躲在男人身后,操持一切,却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即使偶有言语,也总是面带红晕,轻声讲完很少的话,瞬即又走回阴影之中。

我试图理解她们的处境和生活,“不要只是听说凉山,要听凉山说”

但一路走下来,挡住她们的,不只截分天际的高山峡谷,也不只咆哮肆虐的雨雪风霜,横亘在她们面前的,还有更多更加巍峨深邃的东西,它们来自彝族歌谣中的古老过往,也来自眉睫之下的一针一线,它们绵延千年,缠绕不去,打成一个巨大的死结。我不知道这个结要怎样解开,但这个结必须解开


婚宴上哭嫁的新娘

03

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她仿佛从未存在

苏史古在电话中对我说:“我们这里的女性,是世上最受压迫的一群人。”

苏史古是苏家头人的大儿子,按辈份算是阿喜的侄子,也是我遇到的当地最有见地和学识的人。阿喜的家支是瓦岗历史最悠久、势力最雄厚的,我在瓦岗停留下来,听苏史古父子给我讲起苏家的故事,简直被迷住了。我听到的是一部口耳相传的混杂着神话和记忆的史诗,魔幻与现实交相辉映。

抵达瓦岗之后,我不断和苏家每个人闲聊,日夜进入苏家的“五百年孤独”,直到某晚在火塘旁边,我听到了苦惹作的名字。

这个女孩的一生可以用短短几句话说尽:1995年出生,十五岁时从金阳县的罗乌骑着马来到瓦岗的瓦曲拖村,嫁给苏家的一个小伙子,结婚生育,三年后服毒自杀。

讲述故事的人只是一带而过,苦惹作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结婚证,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意味着她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任何大数据中,她仿佛从未存在。除了少数几个亲近的人,没人知道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但一个活过的人,不应该只留下这么点儿缥缈的痕迹。

我希望,能在世间找回曾经与她有关的一切,讲述这个美丽的彝族少女如何在山中长大,为何欢笑、为何哭泣?爱唱哪一首歌,爱穿哪件衣裳?怎样被邪灵附身,怎样度过新婚之夜?还有更重要的——她爱过谁?又曾被谁爱过?以及,她为什么要死?


苦惹作喝下百草枯的墙角

八月份的瓦岗如同绝境。

那里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死亡,牧羊人被冰雨冻死,小伙子被蛇咬死,花季女孩跳崖殉情……有一天,我乘坐苏史古兄弟苏尔古的车前往瓦曲拖村,途中他停下车指着不远处:“看到那棵树了吗?有一对恋人就在那里上吊自杀了。”

每次探访和苦惹作人生相关的人,都必须要走过那一条条危险的道路,许多次我想起那些无名的骸骨,直视无尽的深渊,背上都会冷汗直流。

让我震惊的,还有他们谈论死亡的那种方式:平淡、轻松,甚至还带一点幽默,就像在谈论午饭或天气。要过很久我才能理解:在这个世界尽头,其实并没有人真正地死去,他们只是去了兹兹普乌,那是先灵所居,一个比此世更美好的梦想故乡。

不过苦惹作没能去到兹兹普乌,她的灵魂依然在山谷间、密林中徘徊游荡。瓦岗的人们说,如果在静谧的夜晚听到歌声,那是她在回忆悲戚的往事。


苦惹作的家,如今推门进去,已经变成一片苞谷地

04

所有这些,都是惹作的回声

惹作已经死去多年,我无法和她一起坐在火塘边说话,听她讲述自己,只能从所有认识她的人的讲述中,抽丝剥茧,用一片片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凑出她的面目。

大凉山的风吹过旷野,断壁残垣间玉米叶摩擦的碎响,山谷密林的摇曳,所有这些,都是惹作的回声。

有一段时间,特别是在那些风声月影、木叶摇动的夜里,我就像被催眠了一般,仿佛真的听到了传说中的幽林歌声。我相信只要再过片刻,惹作就会踩着满地月华走来我的面前,唱起那首流传久远的《阿依阿芝》,向我诉说那些她从未讲出的心事。

我一次次地踏上那条失魂落魄的道路,找寻每一个见过、听说过苦惹作的人,不过在大凉山,记忆很难长期保存,大概因为烟草、苞谷酒和那些带有异香的植物的干扰,也因为死亡在这里不过是寻常小事,几乎无人能够完整地记起苦惹作的一生,我一次次地徒劳往返,一次次地灰心绝望。


就是在这样的季节,苦惹作决定去死

苦惹作的死亡使苏苦两家断联,我费尽力气,竟然找不到苦惹作的直系亲属采访,只要涉及苦家,线索就全部消失,如果这个故事只呈现苏家一边的讲述,无疑是残缺而不够有说服力的。

那是我第二次被卡住。

山穷水尽之时,奇迹出现,抱着“去现场总是好的”的想法,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去往金阳县,拜访一个苏家亲戚,居然无意中认识了苦惹作的堂弟苦七金。他为人朴实热情,而我终于如愿以偿,在他的带领下去到了苦惹作出生长大的地方——位于高山上的罗乌。

去往罗乌的路上,没有遇到过一辆车、一个人。这里的公路直到2021年才得以修通。和瓦岗相比,罗乌更呈现出一种蛮荒的美丽、残破的无助、壮阔的孤独——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尽头。


俯瞰罗乌峡谷,深邃、大开大合

站在罗乌的山头,我看到苦惹作已经化为石砾的老家。那天,此前所有的采访、讲述和资料都化为具象,废墟还原成房屋,荒野还原成村落,到处欢声笑语,阳光穿房入室,光影里站着一个欢天喜地准备嫁妆的姑娘

面对着阳光下的幻象我双手合十,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几句话:“惹作,我希望让世界听到你的故事,如果你愿意,请帮我找到你的家人,把这个故事完成……”

说来也奇怪,从罗乌回来之后,寻找知情人的采访变得顺风顺水,我奔波于重重大山之间,把那些只言片语和零星往事收集起来,就像在林间捡拾落叶的孩子,捡了很多片叶子,再仔细地加以比对,直到把它们重新拼成一棵树

05

她们是年幼的惹作、年轻的惹作和年老的惹作

从第一次出发去凉山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当我将所有的材料放在一起,我意识到:选择苦惹作的故事作为样本,到底是个正确的决定,这不仅仅是“另一种被遮蔽的生活”,更因为从古至今,这样的悲剧不止一起,不止一人。


苦家老屋

作为一个外来的“观察者”,即使在这一年的时间也把脸晒黑,把手掌磨得坚硬粗糙,背起竹篓走过田间泥泞,和那些女性一起上山下田,一起缝补炊煮,我也绝对不会说这些经历让我“获益良多”。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那种劳苦只会让我疲惫和痛苦,但同时我也知道,就在我身边,那些美丽的、歌喉动听的彝族女性,那些祖母、母亲和女儿,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最后离开瓦岗之前,我去找苏尼算命。她梳着两条大辫子,因为走南闯北而面露沧桑,聊到两个儿子先后死去时眼含热泪,瞬间变成一个普通的母亲。她摇头晃脑,有节奏地敲打着羊皮鼓,沉吟良久之后,她给了我很多语焉不详的预测和指示,其中有一句很清晰,她说:“你担心的事情,很快就会好起来。”


女苏尼敲打羊皮鼓算命

我向她道谢,付了点钱给她,就起身离开。在回成都的长途汽车上,我一直想着这句话,笑了一会儿,转瞬又觉得满心苦涩——她算错了。在她开示的那一刻,我想的是苦惹作。

今年她冥寿刚满三十岁。假如没有死,而立之年的她,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易小荷

2024年9月15日

【播客分享】

易小荷老师做客看理想圆桌

聊了聊她在大凉山深处的田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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