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男,汉族,1972年7月生,福建长汀人。先后毕业于福建师大和复旦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曾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副主任、一级作家,2006年起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先后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等。兼任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 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在《文学评论》等刊发表学术论文三百多篇,其中十几篇论文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著有《成为小说家》《散文中的心事》《文学的深意》等著作二十几部,主编《中国当代作家论》等丛书多套。主持多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曾获冯牧文学奖、中国文联“啄木鸟杯”优秀论著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2月22日,广东省作家协会第十次代表大会在广州闭幕,选举产生了新一届省作协主席团成员。谢有顺当选省作协第十届主席。

在新一届的省作协主席眼中,广东文学具有哪些特质,需要如何突破?面对AI浪潮,作家怎样坚守初心使命?

最好的文学,有着自己的精神根据地

“新南方写作”要有成为新的文学一端的自觉

南方+:祝贺你当选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当选后有何感受?

谢有顺:谢谢。当选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深感意外,也觉责任重大。感谢大家的信任。省作协是为全省作家服务的机构,省作协主席的责任和使命也不过“服务”二字。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坚守自己的专业精神。

说到感受,我首先想到的是钱穆在《中国思想史》中强调的两个词:“诚实”与“明白”。他说:“只要既诚实又明白,那将无事不可为,而且无往而不利。”这是做人、做事的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标准。说它是最低标准,因为人人都能做到诚实和明白;说它是最高标准,因为能做到这一点便够了。把为人、做事、从艺统一起来,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一点一点努力,总会有所收成。

南方+:广东文学最鲜明的特色是什么?

谢有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一个地方也有一个地方的文学。最好的文学,往往不是世界主义的,而是带着地方的烙印,有着自己的精神根据地的。

广东文学更是如此。尤其是这四十多年来,岭南这片土地一直都在引领中国社会的巨变,同时也接纳了数以千万计的人移民到这里,社会形态和过去比起来已经完全不同,文学书写也必然有了很多新的元素。

现在的广东,文学写作的主体人群很多是从外地来的,他们也是广东文学的重要书写力量。他们的许多作品,和本土作家创作的作品一道,共同为我们重塑了一个“文学岭南”的形象。

这个新的“文学岭南”,既有历史传承,也有现实变革;既是古老的,也是现代的;既有主流的,也有边缘的。因此,我无法马上概括出广东文学的特色,或许,它最大的特色就是包容、宽阔、复杂并且生机勃勃。

广东文学有着比别的地方更精细的生活经验的刻度,以及更诚实地面对当下现实的勇气。尤其是很多青年作家的写作,现实感很强,他们重视对当下经验的省思,也对新的人群、新的时代症候有独特的敏感——正是通过他们的写作,使得众多打工者的叹息、街头巷尾的市声、改革大潮中的呐喊、乡村记忆与城市生活的争辩,能被更多中国人所听见;也正是通过他们的写作,使得广州、深圳、佛山、东莞这些响亮的名字背后有了更丰富的生活细节。这些声音和细节,构成了广东文学的重要肌理,它们是中国文学书写中不可替代的现代经验、南方经验。

南方+:你如何看待发端于广东并在全国产生了巨大影响的“新南方写作”?

谢有顺:如何在地理上找寻真正的写作归属,这件事也许比许多作家想象的更为重要。广东很多的写作者博览群书,在精神脉络上找到自己的师承并不难,甚至多数人还是在外国作家的影响下开始写作的,但写作所体验到的精神要落实,还是要有一个物质外壳——这个物质外壳最重要的就是地方和物产,只有这些才能养育细节、还原场景、塑造人物。

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才能写好巷子或厨房;看见自己触摸过的物产,才能闻到味道、看清肌理。韩少功移居海南三十多年,写得最多的还是湖南汨罗,而不是海南生活;莫言在北京生活几十年,一下笔多半又是“高密东北乡”;贾平凹写他的商州,格非写他的江南,都脱不开地方和物产对他们的召唤。

这样看,“新南方写作”有其不可替代的文化地理学意义,它不是对居住在“新南方”的所有作家的统称,而是专指那些能够写出南方生活新质、创造新的南方美学的作家作品。

岭南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一端,它世俗而生猛、雄直又现代的文化品质,不同于中国其他地方的文化,所以,岭南文化曾在近代以来引领中国前行。“新南方写作”也有自己的物产、气候、故事、人物、族群、伦常、话语,现有的作家群中不乏风格卓越者,不少代表性作品也曾引起热议,现在缺的就是引领中国文学前行的自信和勇气。

“新南方写作”也许无意于颠覆什么,但至少要有成为新的文学一端的自觉,既然口号已经亮出来了,不妨站在“新南方”这一山海交汇的独特区域,真正写出属于这个地方特有的经验、想象和思考。

广东作家要坚持长期主义

进窄门、走远路,出大作品

南方+:广东作家应该如何平衡地域特色和自身个性,进一步提升作品的影响力以及获奖概率?

谢有顺:也许,广东这片土地所贡献的极为丰富而复杂的现代经验,有待涌现与之相称的大作品,任何新的经验都需要作家长时间地去咀嚼和消化,任何一种新的文学形态的建立,都可能要凝聚好几代人的努力。

事实上,广东文学中已经有很多新经验、新形象,以及观察世界的新角度,这都是之前的中国文学书写中所没有的。这种写作新质,假以时日,是可以独树一帜的。

获奖不是唯一的评价文学的标准。我甚至不赞成一个作家是为获奖而写作的,因为这样的心态,既写不好作品,也获不了奖。一个作家真正要思考的是,如何从一种固有的美学秩序中挣脱出来,发现更多地方性的独特经验,培育更多自觉的个体意识,敞开更多新的艺术想象力,这是一个作家面对写作的必要省思,也是面对自我的一次重新确认。

文学写作要有长期主义的思想准备。要锚定一个目标,进窄门,走远路,才有可能出大作品。同时,也要面对当下,对话时代。要认识这个时代最大的“时”和“事”,写作要围绕这个最大的“时”和“事”展开。从这个意义上说,很多作家急需重塑现实感,甚至建立起一种“现在”本体论,重新建构自己的写作。

如何书写当下的“时”与“事”,最为考验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很多人都在感叹,今日的文学略显苍老,缺少活力,包括很多网络文学,虽然是在新的介质上写作,但骨子里的观念却是陈旧的,甚至是暮气重重的,说白了,其实就是少了一点少年感和青年意识,少了一点变革勇气和创新精神。

DeepSeek非常强大

作家不能大意

南方+:你怎么看待如今迅猛的AI写作浪潮?

谢有顺:现有的AI本质上还是基于数据和算法的工具,还没有自我意识或主观体验。但它的迭代速度非常快,DeepSeek确实非常强大,作家们不要大意,更不要以轻蔑的口吻来谈论这个新事物。未来写作要寻求突破,肯定要善用AI这一工具,出现人机合作的可能性也极大,一个新的语言与技术的时代已经来临。

但文学永远不能放弃对技术的警觉与批判。二者可以合作,但也是有冲突的。技术要求确定性,文学和想象更多是不确定的;技术要求理性,但文学总是有很多感觉主义、经验主义的东西。这种冲突也不是今天才有。

文学存在的意义,就是要不断反抗那些确定、规范、秩序化的事物,不确定的、暧昧的、沉默的部分更具审美价值。人类进入了一个越来越向往确切知识、技术和智能的时代,技术或许可以决断很多东西,但惟独对审美和想象力还无法完全替代。那些确定的知识,是想告诉我们,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未来也一定是朝这个方向发展的。文学和想象许多时候就在不断地反抗这种不容置疑,不断地强调这个世界也许并非如此,世界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样子。至少,文学应让人觉得,那些多余、不羁的想象,仍然有确切的知识所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

文学是想象力的事业。在崇尚技术的时代,想象力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技术的迭代的确很快,但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能应对各种巨变。何况,在人类进程中,文学的变化可能是最小的。

因此,文学还有时间从容应对一切科技文明的挑战,没必要太过恐慌,有些人夸大了技术对创造性工作的威胁,而忽略了科技和文学之间可能达到的和解。在应对日益复杂的生存状况这个问题上,人类所依凭的文学的力量,或许是微弱的,但也可能是最柔韧、最永恒的。

粤港澳大湾区也可以是个文学概念

南方+:接下来粤港澳大湾区的作家应如何加强交流与合作?

谢有顺:粤港澳大湾区的作家们应该有更多的交流与合作,他们理应有更大作为。在我看来,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学经验是全新的,尤其是生活在珠三角地区的作家,更应有深切的体验。

中国几千年历史中,没有一个时期像这几十年这样,有数以亿计的人在这块土地流动。尤其像深圳、东莞这样的城市,一两千万人口,多数是从全国各地来的。这么多的人,带着他们的口音、记忆和文化往这里迁徙,在这边碰撞,互相影响,构成了一个全新的生活场域。

尤其这么多种的文化和这么多的人在这个土地上风云激荡,是前所未有的。坦率地说,广东作家还真没有写出在这种大规模的迁徙和流动中,不同的文化、思想、风俗以及生活习惯之间的碰撞,新的工业社会和工业制度的建立对人的影响等。这些都值得很好地挖掘,这么重要的主题,也不应该被浪费。

粤港澳大湾区是一个地理概念,但也可以是一个文学概念。它表明在技术空间、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以外,还有一个文学空间、审美空间和艺术空间。“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这样一个提法,就是开创这种审美和艺术的空间,开创想象的空间。

好比像我这种来了广州二十多年的人,早已把广州也当家了,但在精神上又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漂泊的人,甚至有时还会对这个城市有一种漠然,这种漂泊和漠然就是文学感觉。对这种审美感知和精神体验的书写,就是对文学空间的开创,这能够丰富我们对一个地方的认知。文学空间的开创,正是在这种探索、追问中艰难前行的。

青年作家要有写作的雄心

要有一点“比慢”的心态

南方+:你对青年作家有哪些具体建议?

谢有顺:很多人都注意到,中国作家普遍面临一个“中年困境”的写作难题。从“五四”一代作家,到新时期成长起来的几代作家,似乎都没能逃脱这一困局。但我们依然不能否认,文学的未来还是在青年,理解青年,就是理解一种文学的希望。

我希望青年作家不要把写作当成一种职业,哪怕你已经可以通过写作养活自己。写作是和社会密切相关的精神活动,保持和社会的接触,保持一个介入社会的通道非常重要。很多人早早地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作,写着写着,他的经验、视野、格局,就会越来越小。

他应该更多地参与、深入社会,了解时代,才能写出好的作品。我们所知道的很多大作家,他们写出重要作品的阶段,都是最忙的时候,有时一个人越忙,他的创造力就越强。

要有写作的雄心,不要随波逐流。潮流更替迅速,写作还是要有一点“比慢”的心态,这种“比慢”,就是找到写作中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而不是被外面喧嚣和浮躁所吸引。如果你有写作的雄心,你就会有长远一点的写作计划,而不是被一时的得与失所左右。

要尽快连接上经典与传统的血脉。现在很多年轻人的写作资源主要是来自现代文化中的一些元素,往往是比较新的一些东西,也比较浅,普遍漠视经典和传统。而之前的那些作家,多数是被那些经由时间淘洗过的伟大著作、伟大作家所滋养大的。

几千年的历史会选择把这些作品沉淀下来,成为经典,一定有其道理。写作所面对的,终归是人的精神世界。人的精神内核的变化非常缓慢,说白了不过是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基本的感受、基本的情感抒发方式、基本的精神需求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传统和经典的价值正在于此。

这让我想起波德莱尔对美的定义,“美永远是一种双重的构成,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其多少极难加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它时代、风尚、道德、情欲……”永恒的部分,就是艺术的灵魂性的部分,那些偶然的、瞬间的东西,相当于艺术的肉身部分,美就是这种双重构成。文学也是这种双重构成,要看到那些瞬间的、偶然的、即时的、正在变化的东西,也要看到那些不变的、永恒的东西,二者有效的结合才能产生伟大的文学。

我担心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注重那些瞬间、偶然、正在变化的东西,对于那些不变的、永恒的东西缺乏更深的认识。谁最先在这点上觉醒,谁就可能飞得最高。生活或许正在越来越世俗化、欲望化,随着科技的发展,甚至还将越来越技术化、空心化,但值得文学记录的永远是重要的时刻,即便身处灵光消逝的年代,文学也不会停止寻找永恒的光芒。

本文转自:中国作家网,来源:南方+(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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