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苦,打铁拉纤磨豆腐”,这是三北人总结出来的世上三种最苦的行当,当然,这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这三种行业,有一个共同的规律,活儿重,却没有偷懒的机会,老农民常说:讨饭带哭音,拉纤带扑形,有没有偷懒,从拉纤人的身体形状就可以轻松识别出来。
我有幸从十七岁开始就经常从事拉纤这个行当。生产队里几乎所有物资的运输都要通过水路来进行,船就成了唯一的交通工具,在没有机械的年代,人就成了唯一的动力。那时候,一年到头,几乎每天都在拉纤,灰、料(人粪尿)、肥田粉(化肥)、农药、种子,要运到地里去,一船船的棉花、大豆(蚕豆)、大麦、小麦、柴草,要从地头运到晒场来。生产队最近的地块在十里路以外,最远的地块有十四五里路。每天,太阳还没有升起,男女老少已经在晒场上聚集了,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队长就扛起家伙上路了,其他社员们也陆续跟上,一时间,沿浦的大路上全是肩扛农具和饭篮的人。我和伙伴也解开缆绳,一脚把水泥船踹向大浦中央,把头伸进纤担中间,背起纤绳,向十几里外的地块出发。船舱里装载的是肥料、种子、农药,有时候是一船的妇女,再加上几个儿童和老人。
梅雨季节,刚下过雨,土路非常泥泞湿滑,大家只好用手去拔草,空气中充满了水汽,温度又高,野草疯长,社员们不敢懈怠,有时候天上下着小雨,队里的两条水泥船也出发,载着大伙儿去地里。站在船艄把舵的总是那几个老把式,船儿行得又平顺又稳健,像我这样刚入农门的小青年,连橹都不会摇,就只好去拉纤了。雨后的纤路非常湿滑,空手走在上面都十分困难,更别说负重行走了。这时候,最好的装备就是草鞋了,一双草鞋穿在脚上,鞋底下毛毛糙糙的草茎增加了与地面的摩擦力,拉纤的人可以行走在土路上了,但是,有时候还是免不了要摔倒,一路下来,到了地头,草鞋烂了,浑身上下全是泥巴。夏收时节,载豆秆、麦秆,船只一天要来回两趟,上午一个来回,下午再一个来回。一天要走七八十里路,还得背着沉重的纤绳,走得两条腿都僵硬了。
芒种时节,雨水最多。一个雨天,队里快活,就是说休息,社员们都把休息叫做快活,真是贴切又传神。趁着这快活的日子,我就叫上同龄的小青年,借来生产队的水泥船,去学习撑船。撑船这活计,说它难是很难,橹一架上去,还没使劲,就倒下来了;说它简单,其实也简单,橹架上去,来回摇动不要过度就行了,要点在于一个平衡。船橹是架在一个跟人的中指差不多大的铁杆子上的,铁杆子的顶端是一个球形,橹推过去,到了一个点,要及时扳过来,到了另一个点,又要及时推回去,船只就在这一推一扳中缓缓地前进。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知道倒了多少次橹,船帮磕了多少岸泥。河岸上,苦楝正在盛开它美丽的花朵,水线边,野茭白、野芹菜、水辣蓼、水葫芦正长得蓬蓬勃勃,我们俩却无心欣赏。我和同伴在老塘横河里与这可恶的船橹搏斗了整整一个上午,弄得浑身是汗,比拉纤还吃力,终于能摇船了。学会了摇船,等于是现代社会考取了汽车驾照。
学会了撑船,我们又去学习荡桥门。平原上有许多石桥,大家按桥面石板的多寡,把石桥分为“三板桥”“四板桥”“五板桥”,桥面铺设的石板越多,桥面就越宽。船只在桥下过,纤绳也必须在桥下穿过,拉纤的人就要荡桥门。人跑到石桥中央,先收拢几米长的纤绳,然后把木质的纤担向河中央奋力扔出去,眼看着纤担快要接近河面时,把手中的纤绳稍稍往后一顿,纤担就划过河面,在石桥的另一头蹿了上来,这时候,要及时松手,让纤绳能够向上冲,落到另一面的桥板上。看看简单,其实大有讲究,出手、提顿、松手要一气呵成,要掌握好火候,绳放短了,纤绳过不了桥面;绳放长了,纤担就直接落进河里去了;提顿早了,纤担过不了桥洞;提顿晚了,纤担冲上来无力,没过桥板就回落到河面上了。我们找了一座三板桥,桥面不宽,难度系数不高,新手入门练手刚好。刚开始时,不是纤绳放长了就是放短了,不是提顿晚了就是松手早了,纤担不知道落到水中多少次,才勉强能有一两次顺利荡了过去。出来半天,吃中饭的时间都过头了,我们才摇着水泥船回家。路上商量着,以后有机会去挑战一下四板桥甚至五板桥。
在以后用船的日子里,我再也不用一天在纤路上来回跑四趟了,空船的时候,我也和那些老农民换换角色,让他们去拉纤,我则站在船后舱,把着一支橹,看浦水静静地从船的两舷向后流去。
作者|吴利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