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骑兵军》中以巴别尔为原型的角色
苏联译制片《第一骑兵军》1984年拍竣,1987年引进中国。当时放映时,中国观众显然不知道还有一位叫巴别尔的苏联作家,写过一本短篇小说集《骑兵军》。
巴别尔像
而今天,我们拿着被捧上登峰造极高度的巴别尔《骑兵军》,再去对照一下已经无人问津的苏联电影《第一骑兵军》,会发现当时的电影里,纳入了不少巴别尔《骑兵军》中的情节与元素。
《第一骑兵军》故事的发生时间,按照电影里提供的信息,大致发生在1919年秋季。
而巴别尔加入第一骑兵军的时间在1920年6月,他在小说里主要描写的战事,是苏波战争的一路征战及兵败历程,按照巴别尔的真实经历,他不应该出现在《第一骑兵军》的电影中。
但电影编写时,显然考虑到了巴别尔与“第一骑兵军”的巨大关联性,以及他通过小说《骑兵军》赢得的在“第一骑兵军”叙事上的话语权,觉得把巴别尔撇开,便不能完成《第一骑兵军》的结构与立意的与时俱进效果,因此,《第一骑兵军》在拍摄时,就决定,要把巴别尔的元素纳入到电影中。
但显然,巴别尔在小说中对“第一骑兵军”并没有美言与美颜,所以,《第一骑兵军》对巴别尔的存在表现是相当矛盾的,基本把巴别尔作为一个木偶级别的人物,侧重于表现巴别尔在“第一骑兵军”战斗中处于边缘化、受人照顾的旁置性存在,电影里张扬的所有的英雄主义气概,都与巴别尔沾不上边。
电影在某种程度是在说,就是这么一个在部队中毫无作为的文弱书生,却可以凭着他的被吹捧为艺术精品的短篇小说,而获得了他任意诠释他参与过的作战部队的定位与性质的“无冕皇帝”,看似没有立场的电影,却让答案交给了观众,那意思就是说,你们能信任这样的所谓历史真相的记录者与叙述者吗?
因此,《第一骑兵军》对巴别尔的接纳,可以看出,既有对这一人物的怯乎、敬畏,但又皮里阳秋地说明,更应该有更准确地表现“第一骑兵军”的真实经历的文艺作品,来回答部队曾经的出色与业绩。
在这种复杂的心理作用下,《第一骑兵军》对巴别尔几乎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把他作为一个生涩的历史颗粒,夹杂在电影的昂扬叙事中。
在《第一骑兵军》里,以巴别尔为原型的角色,并没有标明名字,但在剧本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名字为:奥奇卡里克。
影片里表现了奥奇卡里克到“第一骑兵军”报到的场景。
而这一部分内容,基本取自巴别尔小说《骑兵军》中的《我的第一只鹅》这一章,电影里的对话,基本与小说里的描写完全等同。
我们先看看巴别尔小说里写他报到的那一段文字:
——六师师长用花体字,在命令下方签名,丢给传令兵,向我转过身来,一双灰眼睛里,跳动着欢乐。
我把一份临时派遣我到师部工作的介绍信递给他。
“执行命令!”师长说,“立即执行,除了前线,把你安排到合适的地儿。你识字吧?”
“识字,”我回答道,同时又为这位年轻师长刚毅果决、英俊帅气的做派欣羡不已,“彼得堡大学法学副博士……”
“原来是个娘*炮,”他笑着说,“鼻子上还架着眼镜儿。简直是害群之马!……问也不问就把您给打发来,在这儿戴眼镜的可是要被砍脑壳的。跟我们这儿住一阵子?住吗?”
“住。”我说着,便尾随设营员到村里找住处去了。——
电影里的奥奇卡里克也称自己为“彼得堡大学法学副博士”,然后电影表现他来到了连队里,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小说里写他“准备把发表在《真理报》上,列宁在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读一遍”,但战士们对他带有排斥性,认为他太文绉绉的了,没有与士兵们打成一片。
士兵们告诉他如何融入部队:“我们这儿戴眼镜的受挤对,怎么说也没用。甭管功勋多高的人,在这都得气得掉魂儿。可您要是糟蹋了一个娘*们儿,最纯洁的娘*们儿,当兵的便会对你客客气气了……”
也就是说,在这个部队里讲究人性,讲究人道,是难以拥有士兵们的认可的,只有露出兽性的一面,才会获得认可与认同。
这有一点《水浒》中梁山好汉的味道,若要出道江湖,获得上山的投名状,就必须斩杀生命,提头来见。
而巴别尔在小说里写到的骑兵军更为污浊,必须糟蹋一个纯洁的姑娘,才能获得部队的认可。
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那个红军宣传车政委丘扎宁企图强奸冬妮娅的描写是在什么背景下发生的,书中是这样写的:“你说,丘扎宁曾经想暴力污辱你,但是他是红军中的败类,不是一个战士。”
而在巴别尔的笔下,暴力污辱女孩,恰恰是成为融入集体的必备事宜。
在小说里,巴别尔并没有对纯洁的姑娘下手,还是对一个半瞎的老太婆大摆威风,杀了老人家养的一只鹅,打造了一种蛮野的人设,从而获得了士兵们的接纳。
然后士兵主动邀请巴别尔加入他们的就餐队伍:“喂,兄弟,跟我们坐下一起吃吧,你的鹅还得炖一会儿……”
在《第一骑兵军》电影里,自然删去了小说里的自然主义的兽性描写,而是写奥奇卡里克来到了骑兵部队,战士们见他看报纸,能识字,便对他有了好感,认为他能够给战士们写信,主动邀请他加入就餐队伍,把小说里的意思完全给翻了一个个。
可以看出,这个情节,取材自巴别尔的亲身经历,但是按照《第一骑兵军》的主题,推翻了巴别尔原文的丑恶的原罪,重新设定了骑兵军战士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并在之后的战事进程中,处处照顾奥奇卡里克,有什么心事,也与他一吐为快,可以说,士兵们对奥奇卡里克照顾有加。
电影的潜台词是说,这样一个温暖的集体,没能融化巴别尔的阴暗的内心,还在小说里竭力强化骑兵战士的兽性一面,是否妥当,各位看官,自有公论。
《第一骑兵军》一开头,表现了一场布琼尼主导的纪念牺牲战士的祭典仪式,这一段流程,也取自巴别尔的小说《骑兵军》的相关章回。
因为显然,只有一个小说家,才会提供如此详尽的细节。
《骑兵军》中《骑兵连长特鲁诺夫》写到牺牲的战士葬礼,其中描摹的细节,均一一出现在电影中:
——我们全连、团部以及师长,全都骑马出席了他的葬礼。教堂钟敲响的两点整,我们连那门老炮首先开第一炮。我们的这门老炮以其老炮所具有的全部三英寸的能量,尽其所能地,向我们这位死去的指挥员,鸣炮致敬,而我们把棺材抬到墓穴旁。棺材盖尚未封闭,中午时分,明净的阳光照射在颀长的尸体上,死者嘴里塞了一嘴碎牙,双腿并拢,脚上的靴子擦得明光铮亮,像是要去参加演练。
“战士们!”这时,团长普加乔夫站在墓穴边上,眼望着死者,说,“战士们!”团长双手紧贴裤缝,浑身颤抖地说道,“今天,我们安葬的是帕沙•特鲁诺夫,他是世界英雄,我们向他致以最后的敬礼……”
说着说着,团长抬起他那因熬夜而红肿的眼睛,望着云天,大声痛悼第一骑兵军阵亡的将士,赞美这支用历史的大锤在铁砧上锻造未来时代的无比光荣的团队。普加乔夫声若洪钟地宣读了悼辞,手里紧攥着那把车臣式弧形马刀的刀柄,钉有银马刺的破马靴蹭着地皮。乐队在他致悼辞后,奏起了《国际歌》,哥萨克们开始和帕什卡•特鲁诺夫做最后诀别。全连战士翻身上马,对空鸣枪敬礼,我们连那门老式三英寸大炮,也第二次鸣响,我们随即派出三名哥萨克去取花圈。他们沉默着,专注于马的步法,从马鞍上跳开、表演高超的骑术,然后捧回了一大捧鲜花。普加乔夫把花撒到坟墓上,我们开始走近特鲁诺夫,和他最后吻别。我最后吻了吻位于马鞍凹处的死者的额头,就进了城,进了这座笼罩在蔚蓝色尘埃和加里西亚式忧郁情调中的、哥特式的索卡利市。——
电影里把团长换成了军长,基本流程完全是按照小说里的描写来进行影像化表现的。
《第一骑兵军》写到了一群女战士群像,相对而言,电影里还是生活化地表现了她们的如同凡人的欲望与爱情。
其中一位叫杜霞的护士的形象,可以用放浪形骸来形容,这种形象,在巴别尔的战争纪实里,更有着赤裸裸的表现。
在巴别尔的眼中,部队中的女护士就是将领与士兵们的玩物,巴别尔在日记中写道:
——关于骑兵军里的女人可以写一本大书。骑兵连投入战斗,烟尘,蹄声,出鞘的马刀,骂声震天,她们骑着马冲在前面,裙裾卷起,一身尘土,乳房肥大,全是娼*妓……但也是同志,因为是同志所以是娼*妓……这才是最要紧的,以其所能为大家服务,不愧是女中豪杰,但同时又受到大家的歧视,她们喂马,运干草,修马具,偷天主教堂里的东西,还抢老百姓的东西。——
影片里的杜霞被设计成水性杨花的女人,在士兵的队列中,挑逗士兵,她与布琼尼妻子在一起的时候,竟然调侃军长的妻子会不会吃她的醋,在她的心目中,战争相伴而生的死亡随时会骤减到身上,在活着的时候,及时寻乐是一项可行性的人生的选择。
她的这种处世态度,受到了布琼尼的妻子与另一位信奉着爱必须坚贞的瓦利亚的反对与抵制,但影片里牺牲的恰恰是那个纯洁的女护士。
《第一骑兵军》以漫不经心的叙事,展现了一群个性迥异的女护士形象,而其中戏份最多的恰恰是那个游刃有余在男人之间的杜霞角色,而这个形象的设定,与巴别尔小说里对女护士的放荡不羁的全盘认定也是不谋而合的。
但电影显然把女护士这种在男人堆里觅爱的设定,更多地向展现男女之间的生命活力这个角度来拉扯,意图打造出血肉之躯的男女在战争中的性情流露,更多地带有一种宽容的理解的认定基调。
这也是苏联后期文艺作品里更抱着一种泰然的态度,来对待战场上男女之间的欲望横流的生存状态,打造出一种矫情、低俗、滥情的战场浪漫曲。当苏联的这种文化设定,越来越向巴别尔靠近的时候,这个帝国的文化大厦也与这个本体上的基座摇摇欲坠了。
《第一骑兵军》里吸纳了巴别尔的小说元素,一方面是巴别尔的文学作品,有着更多的细节储备,还有一点,拍摄这部电影时的苏联正奔走在如同巴别尔那样对自身价值体系的否定的下滑轨道上,这部电影拍摄完成之后,也就是五六年的时间,苏联帝国也就土崩瓦解了。
我们看到的一个事实是,当苏联把巴别尔捧上天、并用巴别尔的认知去虚无自己的历史的时候,这个国家的曾经有的强悍与勇毅,也就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巴别尔有他的对摧毁苏联帝国的功劳,但是从苏联的角度,从苏联曾经的加盟共和国依然在今天战火中挣扎的角度来看,巴别尔的文学真的是人畜无害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