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桐这辈子注定是和方家梁子割舍不开的。

方家梁子是关中东府最东边的渭河滩旁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村堡。

大约六十年前,那时的刘一桐才刚上小学三年级,实足年龄恐怕还没有十岁。他是跟随着他的在“社教四清"运动中犯了错误的父母,被发配到这里学校来教书捎带过来的。

刘一桐的家其实原本在陕西境内的最西端,隶属关中西府——渭河西头的宝鸡峡附近一座小山城(县城)里。他的步入中年的父母,原本都是机关里叱咤风云的年富力强的有为之士,也不知在当时开展的社教运动中,触碰到了什么霉头,先是被上司一纸调令,临时抽调去了附近的乡下进行四清的驻队工作组,不久便从西府这哒,直接被打发到这千里之外——关中东府最东边的一个叫方家梁子的乡村小学校里,来当娃娃头(小学教师)。

初到这儿时,刘一桐的父母情绪低沉,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不过一段时间后,马马虎虎地调整了过来,他们随遇而安踏踏实实地给孩子们上课下课,课下之余便领上刘一桐四处走动,去熟悉熟悉山城里的人所不多见的平川河流、巷村沃野……

而没有十岁的方一桐,正是男孩子放飞天性、贪玩好动,无忧无虑的年令。他到了这儿,才不顾及你大人是何心情,一身干净的着装,一口流利、清新的普通话语,很快的和方家梁子一带的同学们玩到了一块,混迹成一群;学校里的课余间丢沙包,或男孩子们盘着腿玩鸡鹐仗,他很乐意参与,还有最令他感兴趣的是,男女同学混搭的冲阵游戏:参加的同学们,先由两个比较强势的同学甲和乙挑头,经过一番招兵买马(挑选或自愿)组成了两个团队,然后再寻一平坦宽敞便于活动的地块,经过石头剪子布猜兜吃,决定第一场的冲守双方的先后次序,相隔十多米距离,各自手挽手的排列布好阵后,便一队一句震天吼地的呼喊着开始叫阵,当然通常都是先由冲阵的甲方起头:

甲:鸡鸡翎,

乙:跑马城。

甲:三把刀,

乙:你那边的人马任我挑。

甲:挑出谁?

乙:挑出xxx跑一回。

喊声一停,甲方的头便派自个阵中的一员,去冲击乙方的阵,冲破了,便带一回乙方阵中的一个人回归,若是冲不破,只得留在了乙方的阵营中成了乙方人。这预示着第一场的游戏结束了。第二场游戏开始,逐改成了乙方先叫喊,由乙方冲阵,以后便依次类推,相互不停地轮换脚色,直至对方阵里无人时,才算全胜告终。



此种游戏,参与的人越多,才越有玩头。娃娃们每每群情激昂,乐此不疲,一场游戏下来,一个个的汗流浃背,灰头土脸,个别的鼻青脸肿(破阵时不慎跌倒),少不了被家长一顿训斥,不过只要大人一转眼没顾眷住,便又簇拥在一起生龙活虎的“你那边的人马让我挑”了……

就这样,和同学们相处了大半年后,刘一桐的父母突然被重新调回了单位,刘一桐也只得跟随着回到了起初生活的地方。

等到刘一桐再次来到马家梁子时,已经是在八、九个年头之后了。此时的刘一桐早已不是原先顽皮好动一副乡下寻常野小子的模样,亦长成了一个十七、八岁,腼腼腆腆、白皙俊朗的城里大小伙子了,他是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分配到这儿,来接受再教育的,成了一名正儿巴经插队的知青。

没有多久他被派到村里学校去教书,做了一名教师,成了娃娃头,这一呆就是后来的五六年的光景。直到那一年的高考恢复,他才离开马家梁子去外地上了大学。而这一次的离去,也致使他彻底告别了马家梁子……

如今,已经退休多年、年届七旬的刘一桐突然心血来潮,央求寒假之余的小儿子驱车带他来到东府尽头的马家梁子,来了却他多年,想来看看却怯懦得不敢来的夙愿。小儿子眼下是他服务了一辈子的那所大学附属中学的一名资深老师。

当他父子俩下车后,摆在刘一桐面前的一切早己面目全非:记忆中的马家梁子村子以及马家梁子学校早己不见踪影,己成了一汪沼泽浅滩……身旁的似乎是原来学校西南五里外三两丈高的马背鞍子,如今竟劈成了游人游览观光和歇息驻足的街镇地方。



刘一桐父子俩一路奔波劳累,只有走近一家饭店,边填肚子边向老板打听:“老板,这地方是马背鞍子?”

“是呀。”老板看了他们一眼,一边招呼炉头忙活,一边走过来搭讪:“客人,您那儿的,来过我这儿?”

刘一桐喝了口他递过来的水:“五六十年前,在这儿下面的马家梁子小学校上过几天学,本想来看看,找不着了。”

饭店老板哦了一声,谄笑道:“那会还没我呢。不过,我小时也是在那儿上学。二十年前,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水灾下来,就成了现在这般景况……噢,客人,菜和饭齐了,请吧——”

刘一桐和儿子点点头,拿起了筷子:“这味道还真不错,老板,你这馆子开了多久了,生意咋样?”

“我这儿的大厨手艺高,从我开业十多年一直搁这。其实,他才是真正的老板,我只能算是个管帐的帐房先生。不过,托您的福,生意不敢说咋个兴隆,但还是不错的。”

“恭喜多多发财。”

“嘿嘿,嘿嘿,共同发财,共同发财。”

“老板,你小时候上学,在学校里听说过一位下乡来的知青刘老师么?”

“你是——”

“我有一朋友,临出门时托我问一嘴。”



“哦。我上学时,这个刘老师早上大学离开了,我根本没闪过面。不过,据其它老师私下传言,说这个刘老师为人不好,偷偷的和一位女老师好上后,结果上了大学就再没音信了,负了人家。听说后来,这个女老师想不开神经了,一根绳子吊到了那儿的老拐枣树股上,就埋在那儿的那座孤坟,可惜的很呐……”

“唉——”刘一桐默寂了好一会,长叹了一口气:“是这个样子啊,真是害人不浅。那后来,后来,不,我是说现在的马家梁子和学校迁移到那儿去了?”

老板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地方:“那房上飘着红旗的地方,就是现在的马家梁子学校。马家梁子村和学校紧挨着。”

道别了饭店老板,刘一桐前行了大约百十米远,沉着脸让儿子停了车,从临近的商店买了一大叠的冥币,对儿子轻轻一句:去马背鞍子的那座孤坟。便再没多吭一句,微微闭上了双眼……

儿子默不作声的望了父亲一眼,蹑蹑地小心将车从小路开到不能再前行的老拐枣树下——这儿距离马背鞍子上的那座孤坟也只有七、八十米远,儿子停住了车,身旁的父亲眼角早已淌出了泪滴,儿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目不斜视地轻轻提醒:“爸,到地方了,你一个人上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

刘一桐睁开双眼,压抑着自己,将泪眼专注地投向孤坟,在儿子面前毫无顾忌地抹了一把老泪,他耸动着双肩抖索着拉开车门,沓拉着双腿,一步一个趔趄地朝着坡坎上的孤坟走去,此时此刻的刘一桐,似乎觉得世上的一切都静止了,只听见手中提溜着的冥币袋子,在暮冬的寒风中瑟瑟地刺耳搅扰着自己悲戚的心绪……

车里的儿子望着父亲的背影,酸楚得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唉——,我的父亲,您真的彻底老了!

作者简介:李华秦 渭南市华州区人,文学爱好者。渭南市作协会员,华州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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