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从路开始瘦的。路突然瘦身,却分外精神起来、干练起来。
路就是路,没有了花花草草,把自己从田地、从荒丘里找了回来。花花草草占着路大半年后,终于路归原主。把地盘还给路,把虫还给土壤,使路更像路,向前弯弯绕绕,向田垄深处延伸,向山林插进去,向山坡挂上去,或是沿着一条垅岔左拐右拐,径入村子里的一缕炊烟怀抱。
这是显然的,连狗都知道。狗怎么也走不丢的,回家的路深刻烙进了它的神经血脉。外面再繁华热闹,它都会回到它的茅舍狗窝。狗的脚下尽是回家的路,它从不离开大地,大地就任它挑路了。若是雨雪天气,路还任狗在上面踩出一朵朵白的灰的梅花。沿着这梅花,我们就知道这村里有人,这寂寞的山间有人烟。
太阳终于放下了包袱,这段时间没有乌云,没有雨雾。站在富水河畔,随意一抬头,天就蓝了下来。太阳畅行于天空大地、田野山林、村舍与城郭,帮尘世吸脂去浮,让一切虚的东西都收敛了。围炉煮酒,园中品茶,户外遛弯,檐下闲唠,冬日这样的慢时光,令人悠然。
除了简朴的生活,我尤爱删繁就简之树。我看到春天满眼葱绿并无特别的欢喜,见了冬日光秃秃之树反而有几分激动。我不太喜欢树一年到头就一套行头,不落叶,不减负,抱着常青的执念,让人错以为它一直青春年少。好在有枝繁叶茂,还有删繁就简。而删繁就简的树,让风与光得以畅行在田野。
此地山里更多的是落叶乔木与灌木,有了它们,汉语词语就更美不胜收了。“层林尽染”四个字,涵盖多少草木、多少气象啊。它们惬意地随风卸下全身负累,露出好看的身段,反倒更有魅力。那些挥舞了寒风的虬枝任意伸展,就像一个人的思绪,由着心性扩展,无拘无束。它不规则的线条,因为长在挺拔的树干上,令人着迷。想怎样就怎样,想张开一点或缩小一点,挺一点或歪一点,都无妨。我倒觉得这些树才真是树,挺得直,扛得住,有风骨,独木安然得令人景仰,成林则壮美了山野。
一枚落叶,轻了就可以飞,像鸟一样且歌且行。树呢,轻了就变得更深沉,引领我思绪纷飞。我能想到的是:一棵树如何一直向着山顶,向着蓝天生长;一棵树如何不顾风霜雨雪,不顾风花雪月的缠绕,对着旷野与时光沉思;一棵树如何心甘情愿听任季节涂抹,一会儿绿,一会儿黄,一会儿繁华落尽,除了赖以活着的生命,它把花呀果呀叶呀都献给人。周而复始。
在春回大地时,一棵棵光秃秃的树,落尽树叶当地毯,伸展着有力的枝丫迎接太阳。这样多一些空间,多一些简约,更多一些拥抱的热情,好使光芒四射的太阳更贴切地亲临到从严寒中走过的生命。这样暖的享受和透彻的交流,渐渐就丰盈了山峦、小溪、云彩、苏醒了的万物。
一条河流也瘦了不少。细细的一条玉线,缓缓地流,静得如云似水。河流在河床底下走,把河的原貌全部端了出来,于是我知道河流为啥突然在某个地方跳了下去,像勇士下海,猛虎下山。
冬天的河流,就是成心把一切都兜底交给人们,不隐藏任何心事,哪怕几块石头,几处沟壑,全告诉你,让你知道一条河的五脏六腑与前世今生。就像深恋的人把心交给你,要事无巨细地与你分享,好也罢歹也罢,不担心你会嫌弃。
我忽然想起一句俗话,一根肠子直通屁股丫。在枯水季,河与肠有相似处。村人讲的这话,似乎指向一条河流是如何从小溪流向山外,流向旷野,流向市井,流向江河的。
是的,用不着喧哗,也不必遮掩,再怎么瘦弱的河流,一样有抵达大海的初心。
在我生活的小城,忙忙碌碌的人,背负沉重担子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我每每能见到许多生活无忧的人,在街边,在广场,在门前院内,相约而舞。总能听到他们的放声歌唱,那节奏感很强的旋律,就是要一下一下、一样一样地抖落人身上的沉疴。
在山村,候鸟似的人们在落尽浮华的冬天里回家,在草木萌动的春天里远离家乡,经了种种历练,渐渐没了迷茫与焦躁,许多人倒是变得开朗平静,像秋冬的树木般老练沉稳,如树的内核里积聚着蓬勃的春意。我知道他们身上吸收了可贵的东西,保存了与生俱来的好品质,同时也丢掉了一些陈规陋习。由此,人就日见文明了。
万物皆简。
原标题:那节奏感很强的旋律,就是要一下一下、一样一样地抖落人身上的沉疴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来源:作者:孔帆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