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节选自《人间草木》周宁著

1918年7月,弘一法师在杭州虎跑寺出家。那是一个苦热的夏日的清晨,李叔同告别杭州第一师范学校的友人与学生,入了大慈山定慧寺(俗称虎跑寺)的山门。从那一刻起,世间博学多艺的才子李叔同就死去了,世外皈依净业的弘一法师获得新生。



▲杭州李叔同弘一法师纪念馆,位于虎跑梦泉公园内

人生最难也最高的境界,是自觉从容又断然决绝地舍弃。

两年前的那个冬天,李叔同到虎跑寺断食,就体验过一种脱胎换骨的清新。寺中看到出家人从自己的窗前经过,开始向往那种“永日视内典,深山多大年”的日子。

一年以后,在写给学生刘质平的信中李先生说自己“拟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弟子(或在近一二年亦未可知,时机远近,非人力所能处也)。现已络续结束一切”。从断食、吃素、读经、礼佛到皈依三宝、入山剃度,李叔同经历了两年多深思熟虑的出家历程。



1918年开春,他已经表示自己“不佞近耽空寂,厌弃人事。早在今夏,迟在明年,将入山剃度为沙弥”。在内在心路上,时机慢慢成熟。暑假临近,李叔同开始将自己的财物分赠友人,一切做得从容不迫。

入夏后李先生提前举行了图画与音乐课的期终考试,向学校递交辞呈,并将自己最后领到的工资分成三份:一份寄上海的日籍妻子,连同自己剪下的一缕胡须;一份用作自己办理入僧籍手续的费用;一份留作将来的斋资。

世间俗务终于可以了结了,入山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李叔同为姜丹书的母亲写墓志铭,寄托自己对亡母的思念。这是他在世间最深最久的牵挂,也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李叔同写给友人姜丹书母亲的墓志铭

入佛门多少年后,已经弃绝尘俗的弘一法师在浙江慈溪金仙寺听静权法师讲《地藏菩萨本愿经》,想到地藏本生于无量劫中为孝女,为母发广大愿,还是不觉泪流满面,呜咽成声,四座愕然。

自觉从容又断然决绝地舍弃,是人生最难最高的境界,也是最美的境界。尘世最后那段日子的从容与细致,表现出某种痛苦的热情与单纯的高贵。这是真正的信仰者的境界。自觉从容,还要断然决绝。

曼殊一时激愤入了佛门,却一生贪恋红尘、牵挂不断;李叔同一入空山,便彻底断了尘缘。挚友夏丏尊别后不久再见到弘一法师时,脱口呼出“叔同”,弘一平静而认真地纠正:“请叫我弘一。”“李叔同”已是前尘中的另外一个人。

弘一法师剃度后掩关念佛,谢绝人事,一度给自己订立三个“暂缓”:

一、有旧友新识采访者,暂缓接见;

二、凡以写字作文等事相属者,暂缓动笔;

三、凡以介绍请托诸事相属者,暂缓承应。

了断尘缘是出家人修行的大事,剃度后弘一法师不断辗转于不同寺院,从浙江到福建,都是希望能找到一处其正远离尘嚣的清修道场。

处动处静,忘内忘外,诀别人世远不那么容易。若干年后退留上海,弘一偶然看到自己出家前的照片,为人介绍照片中的人与,乎在说另一个人和另一个世界,与自己毫无关联。大爱决绝。可人与学多艺的浊世佳公子一变而为凝神专修的南山律宗大师,前后判若两人,这种人生经历本身就极具戏剧性。

世间出家人多,从温柔富贵乡中看破红尘通入山门清修的人并不多;于声色犬马中参透空幻而入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的人多,能持戒谨严苦修律宗的人却不多。弘一在人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境界中转换,怎能如此决绝如此彻底?大爱决绝。

有人看到多情的浪漫,有人看到无情的残酷。世间人多被感动了,似乎这种决绝需要非人的勇气与毅力,付出巨大的努力,忍受难耐的痛苦。可是,对于已经弃绝人世、超越生死之人,这一切可能非常平淡自然,只有不断的努力,没有一丝感动。

李叔同诀别他的日籍妻子,有人说弘一出家后曾在湖上或寺边的一所旅馆里与她见面告别,有人说弘一竟将与他漂洋过海来中国的妻子拒在山门外,最终未见一面。多情令人感动,无情让人困惑,也都是尘世中人的想象或猜度。能够舍弃生死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割舍?

审美的人觉悟到生命的缺憾并因此分外依恋,因为痛苦尚未令人绝望;宗教的人觉悟到生命的缺憾从而彻底舍弃,因为痛苦已经让人绝望。

既然有苦皆必受,有生皆必死,最后刹那一切诸根悉皆败坏,一切亲属悉皆舍离,一切利享威势无复相随,那么,世间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没有感动,甚至无须努力。

后世人为弘一大师立传,大多在审美境界中,感动有情,把宗教境界中轻松的东西,想象得分外沉重。



▲ 弘一法师在虎跑寺背影

“出家乃大丈夫之道,岂世人可知?”出家的弘一大师成为世间英雄,万人景仰;但世人梦中,又怎能参透弘一大师的世外心灵?人们羡慕他如何出家,疑惑他为何出家。

容起凡在《弘一大师出家的研究》一文引说:

……稍微知道弘一法师(李叔同)的身世历史的人,都以为这位对图画、金石、音乐、文学、戏剧都曾有着浓烈的兴趣和高深的造诣的艺术家,这位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这位曾经从事革命、办过报纸的同盟会老党员,为什么在中年以后竟舍弃一切事业和作为,而悄悄地倔强地皈依到佛门去呢?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实在是一个“谜”,要探索这个“谜”的谜底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有人发现他幼年受家庭的佛教氛围浸染,有人揣测他因纵情声色而参澈色相皆空,有人认为他因家道中落看破世事无常,有人分析他因世道黑暗个人抱负未能施展而厌生弃世,还有种种个人心理、生理、生活方面的原因,诸如恋母情结、长期失眠与精神衰弱、婚姻生活不幸福等等。

这些因素或许都与他出家相关,但也都不足以促使他在人生中途的某一时段,如此决绝地遁入空门,而且从此持戒苦修,成一代律宗大师。

出家和理解出家,本不是容易事,解释得容易了,难免显得浅陋粗暴。

弘一出家,真正的意义是从审美境界转入宗教境界,经历过极度的痛苦到绝望的内在历程。这个转折的过程是深刻的。

不理解尘世的李叔同,就不理解佛门的弘一法师。尘世的李叔同,从一开始就看到现实的虚幻,表现出明显的诗化生活的倾向。

世家子弟出身,本该出入官场或商场,叔同却过早地表现出对现实的厌倦与超脱。

“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像是少年闲愁,但结合他的生活履历,却也不无真情。

从天津到上海,叔同结交名士,吟诗制印,走马章台,虽有济世报国之论,但未见任何行动。

母亲去世后,城南草堂的优游生活,犹如红楼一梦。

远走东瀛,修习音乐图画,扮演新戏,在世俗眼里,世家公子的李叔同,依旧是无所事事。

从日本回国,家道中落,人届中年,叔同从天津到上海再转去杭州,布履长衫,做了教书先生,倒真有了几分入世作为。

遗憾也只有短短的六年时间,而其中后两年,李先生虽身在学堂,心已向了佛堂。

在世俗伦理秩序中,李叔同从未获得过安宁;生活在审美境界中的人,总在现实生活中漂浮不定。回国后一度任职上海《太平洋报》,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在《太平洋报》连载,就是由李叔同编发的,还请陈师曾为他绘制了插图。

出家前的李叔同,在生活风格上更像是苏曼殊,有职业,但不稳定,似乎也无法忍受职业的约束,虽有家庭,但与俞氏的婚姻形同虚设,1911年离开天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世人多喜欢渲染李叔同与日籍妻子的浪漫爱情,但实际上在李叔同的生平材料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他们美满爱情的任何印记,人们甚至不知道那位日本女子的姓名。李叔同写过香艳多情的诗,有寄歌郎名花的词,但他的爱情,似乎也只在诗化的幻想中。审美的人,在现实中是没有爱的能力的,这一点李叔同与苏曼殊也相像。

尘世的李叔同生活在审美境界中,他看到现实的虚幻,失去生活的现实性,感受到绝望与厌倦,漂泊世间;但最后的绝望尚未降临,他徘徊在通向虚无的门口,却无法迈出那决定性的一步。如果到此为止,李叔同也只是个苏曼殊,而且才情不足。关键是李叔同在苏曼殊恋恋不舍地辞世的那一年,毅然决然地出家,从审美境界转入宗教境界,不留一丝牵挂。这是极富戏剧性的时刻,不论是对李叔同本人的个体生命,还是对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的启示,都有重要的意义。

那么,是什么因素促使李叔同最终出家,除了上述那些因素之外,更内在化的过程是什么?

真信仰者,大多经历过令人发狂的痛苦,最后在彻底的绝望中获得灵魂的安宁,此后便无所依恋也无所畏惧了。

弘一能够如此自觉从容又断然决绝地舍弃,必然经历过那种内在的痛苦与绝望。

李叔同到杭州教书,正值人生的中途。但丁开始写作《神曲》,也是这个年纪。《神曲》写诗人35岁那年一个夜晚,迷失在生命中途的黑暗的森林中,维吉尔的灵魂出现,引领他走出黑暗的森林,游历地狱、净界、送他到天堂的阶梯前。《神曲》的游历是个人精神启悟过程的象征,以70岁为寿限,35岁正到中年,开始站在生死分界点上思考生存的问题,死亡的影像也变得真切起来。有灵性的人大多会经历这种内在危机,陷入“黑暗的森林”。李叔同感到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常有魂魄秋草、生也渺茫的悲凉。

杭州生活的幽静,也给了他更多的内省的机会,此间他的诗词作品,出现了大量的宗教意象,如《幽居》、《幽人》、《天风》、《朝阳》、《落花》、《月》、《晚钟》。其中《落花》、《月》、《晚钟》这三首诗,可以代表他内心经历的三种境界:

落花

纷,纷,纷,纷,纷,纷…

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瞑,芬菲菲以争妍;

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

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首先是《落花》表现一种审美境界,感悟到美好难再、生命无常,仍有感性生命的执著,充满惋惜与忧伤;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

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

唯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唯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

瞰下界暗暗,世路多愁叹!

唯愿灵光普万方,拔除痛苦散清凉。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唯愿灵光普万方,拔除痛苦散清凉。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然后是《月》,已有空灵气,祈望那“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的灵光境界,此时的悲伤出现内省与反思的迹象,思想开始向往宁静;

晚钟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

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

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

绵绵灵响彻心弦,黝胸幽思凝冥杳。

众生病苦谁扶持?尘网颠倒泥涂污。

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

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陈虔祈。

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

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

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歌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云,若现忽若隐。

钟声沉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无外。

最后是《晚钟》,大地沉入黑暗,万籁俱寂,悠扬的晚钟自灵魂深处响起,神光大明。这是内在启悟的境界,神圣而静穆。在那昭朗万有的寂静的生动中,许诺着无限的赐福。“神之恩,大无外。”

穿越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人最终在广阔无边的神恩中获得幸福与安宁。大丈夫出家的奥秘,在于对生命事实本身的感悟与弃绝。之所以不可与人道,是因为那是一个非常内在化的过程。佛门大德剃度,多在弱冠,修学入道,实为一个自然渐进的过程。

弘一出家已届不惑之年,经历了一个自觉决绝的过程,尤为不易。震华法师举中年出家之因缘,“或在情场失足,或惊锋谪余生,或罹家族重变,或受生活驱逼,于是以沙门为逋逃薮,掩护袈裟之下,安心受供。”

然叔同出家,都不出上述,因为所有上述的原因,都在外在生活中,没有触及内在心灵的动机与过程。大丈夫出家,不可与世人道。有灵性的人,不说也明白;愚钝者说也不明白。就像潘沙对堂吉诃德的作为感到困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怎么就疯了呢?”才子做了和尚,生命从绚烂到枯寂,两种极端化的生存境界间的转折或更换,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悬殊,若没有脱胎换骨的大感悟,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但是,一旦体验到那种内在极度的痛苦与绝望,弃绝尘世的过程,也就既不痛苦也不艰难了。

恰恰相反,那是一种解放,从中可以体验到幸福的轻松与宁静的温暖。世间人看李叔同出家和出家后的修行,常因惊异而景仰;而在弘一法师自己的体验,一切都自然安然,恰如水流花开,云去月来。

他变成了在这个世界中生活的另一个世界的人,行止该定,气象轻逸温润。若有世人惊异与敬重,也都是清净界外的感动。

审美的人是向活而生的人,他面对的是有情;宗教的人是向死而生的人,他面对的是虚空。而一旦面对虚空,舍弃自我,爱恨情仇、生老病死,都无所牵累无所畏惧了。审美的人觉悟到虚空,却选择贪恋放纵生命,最终被虚空击毁。审美的人总是困扰于自我,追求自我令人焦虑,失去自我令人痛苦。

既然人生的痛苦与绝望无法超脱,唯一的办法就是摆脱那个感受焦虑与痛苦的自我。审美的人不够坚决勇敢,是因为他不够绝望,而不够绝望就不能有所弃绝有所信仰。宗教的人是在审美境界的尽头彻底绝望,坚定决绝地割舍一切,包括自我生命。能决绝生死者,还有什么不能决绝?我们必须看到决绝后面的绝望,没有这种绝望,山门也割不断尘缘,受戒也难以持戒。



▲1918年李叔同出家前与学生刘质平(左)丰子恺(右)合影

39岁的夏天,那个清凉的早晨,李叔同在杭州师范学校门口辞别夏丐尊,在大慈山下辞别送他的三位学生,终于迈出那决定性的一步,再也没有回头。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