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皮皮

编辑|Jane

上周我又在书房里上演了一出华容道,把超长的双人书桌和几个各有模样的柜子架子辗转腾挪,想让自己对这个房间有一些兴趣,能重振旗鼓。就像是那些深宫里的妃子一样,日子久了,总要换着法儿地让皇帝看到自己,获得职场晋升的机会。

可这个书房,马上又要失去吸引力了。

每当我造访一个新装修的朋友的家时,那几十平米的空间里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好,总好过我自己的家。刚开始我每回还想着回家要好好收拣屋子,勤快装点起来。可后来慢慢的,回到家已经太累了,意兴阑珊之下,我像是个结婚多年的男人,点阅了外面的莺莺燕燕,回到自己了无趣味的家里,只想洗个澡就翻身躺下。

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会不会有第二个房子,如果没有的话,这可能是我第二次只能和一个自己放弃不了的东西想尽办法凑合下去。

第一次,是我的人生。

345 天前,我必须拥有那张无可挑剔的餐桌

前两天我在凌晨一点突然惊坐起来,因为这几天看的历史剧里嘉靖皇帝道骨修仙,我梦里也跟着惊骇了一把,看见了些神神鬼鬼的符样,但是很快又瞌睡了下去。我从小就很害怕一个人住,一整个屋子一定要灯火通明。即便如此,在每打开一扇门之前,我心里都要默念几句,毕竟谁知道,门后又有什么呢。

可今天是我一个人住的第345天,我已经33岁了。

345,像是个数字游戏。那我们再拨动几下,回到348天前。

因为348天前,我拥有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餐厅。

那些数学家确实不负责,在方形的边长与圆形的直径相等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方形的使用面积会比圆形更大呢?比起1+1为什么等于2,我极力主张人类应该先解决这个明显更为迫切的问题。我坐在新买的圆形白色岩板餐桌旁边这么想。

因为能容纳的就餐人数有限,形状又屡受制约,之前的长方形黄杨木餐桌已经在二手平台上出掉。经过好几天的层层选拔,在已经退换了一次圆形餐桌之后,我终于买下了现在这个。上次那位被退回选手,7斤的猫咪一跳上去就开始微微晃动,这位新上任的餐桌拥有粗壮的花瓣锥形柱腿,可堪重任。

白色的岩板台面,造型简单的樱桃木柱腿,淡黄色的包豪斯风格吊灯还能旋转悬挂角度,终于不会再因为人多改变餐桌位置,就让人顶着灯罩吃饭了。这一平米的家具腾换,终于解决了我住进来两年多的时间里发现的所有细细密密的不满。

它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餐厅。

我把餐厅吊灯调到暖光,岩板台面微微的磨砂质感把灯光消化了,白色马克杯里泡了杯茶。现在可以开始准备写作了,像那些在餐厅里咬着笔头苦思冥想的作家年轻时一样。

“吱————”

杯子接触到餐桌桌面的一瞬间,那个中学时指甲划黑板的声音突然挠穿了我的耳膜。

我凑近了看,岩板餐桌表面细细密密的颗粒,像是一只只抓心挠肝的小手,想要攻击每一个和它们接触的瓷制品,发出厉声嘲笑。

我的大脑陷入短暂沉默,然后重新启动——这一定是我的第九九八十一难。在网上一番搜寻,我火速下单了几张岩板贴膜。

稍安勿躁,不出几天,这张餐桌又将被我降服。这里又将成为一个真正无可挑剔的餐厅。

三天后,21点刚过,该是那个真正无可挑剔的餐厅的现身时刻了。

降服餐桌妖精的这卷捆仙索终于到了,但是我还得等他下班回家之后同心协力才行。而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这时一般才刚走出公司大门,还得40多分钟才能帮我解决这道燃眉之急。虽然有点笨手笨脚,但是他总还算是愿意耐心帮我解决的,不管是问题本身,还是我随处弥漫的急躁和焦虑。

尽管明知道要十点才能开始降妖伏魔,我还是点开了手机里的共享位置想看看是不是有可能哪怕提前个十分钟也好。

时也命也,那个每天十点才会出现在小区附近的定位小圆点,今天居然已经在隔壁小区了,大概是位置偏移,才漂去了隔壁小区吧。

我开始收拾桌面,打扫周边,给即将展开的快速施工腾出足够的施展空间。来点背景音乐吧,我打开了前两天刚刚更新的离婚综艺第三季——我这几年的深度情感问题学习教材。

这期里的女嘉宾说:如果你认为其他人的婚姻没有什么问题,那只是你还不够了解他们。

是吗?

那我的婚姻的问题会是什么呢?他马上就要加入我的降魔任务,实在找不到什么太值得指摘的,先别杞人忧天了。

这个节目里展示的,好像总是人类的一些更高级的情感形态,他们没有那些原则性的问题,他们像是一群进化得更完全的人类,在掰开了揉碎了去讨论人与人之间那些只有经历足够长的时间、拥有足够细腻的感受、获得足够多的选择权,才会变得硌背的豆子。

片尾曲响起,不知不觉我看完了一整期节目,家门的密码锁也发出了隆隆上工的声音,他回来了。

给一张1.2米的圆形餐桌贴膜,还是比给一个7寸大的手机屏幕贴膜难得多。他举着贴纸的另一头,我在贴纸和餐桌之间费力清理着总会凭空出现的几根绒毛,永远无法把这张薄膜完全捋平,和桌面紧紧贴合。

“要不就这样吧,”他又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就算没有下文,我也知道他的眼睛已经迂回穿透后脑勺,绕过两道弯瞟上了书房电脑机箱的开机键。

我还是尝试了两次才作罢,比之前好了些许,也算是能够接受吧。于是,他转身扎进了书房,马上就传出了中世纪地图上兵戎相见的声音。而我,终于可以开始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的部分——把多余的贴膜沿着餐桌边缘一点点割下。

将近晚上12点,我收工准备去洗漱。他突然从房间走出来,因为他居然刚刚在外卖软件上下单了一包泥土,想今晚就把桂花树栽进花盆里。

为什么非要今晚?

三天前,刚刚办完回门宴,在从老家返程的高铁上,他突然说:“要不要买个桂花树苗啊?”我们是家里闻名的植物杀手,寥寥无几的几盆绿植得靠中个头彩,才能有人记得给它们浇水。别说开新叶了,就连活下来都是难事。

“好啊!我想试试种树。”种树,我居然说出了这种话,真是胆大包天,鬼迷了心窍。

那包东西好像是叫,营养土。我也实在不太明白,营养能和普通泥土有什么不同。原来外婆都是在园林旁边捡点花挖点土就回家种上了,现在的生活品质提升已经蔓延到了土的层面吗?

但是栽种的过程实在快速,那是一株三四十厘米高的小桂花树苗,上面已经长了几十片小叶子。

我在南方长大。小时候上学的必经之路上,走上十几级青石板台阶,沿着更高一梯的居民楼院墙外行走,每到秋天我就能闻着一整串街巷的桂花香气,弥漫在整片空气里,让我忘记之前的路竟没有这样的香气。而等到最后一丝香气从鼻腔离开时,我已经站在了大开的铁栏杆门外,米黄色的颗粒粉刷外墙上挂着竖排的白底黑字木头牌匾,要去上学了。

那时的我,匆匆赶路,享受着自然得来的桂花气味,哪里有时间抬头研究那一排排高高树枝上的枝叶和花到底长成什么样。嗯,是白色的,很香很香,往后每次在北京和别人聊起湖南的桂花香气时我就说到这里,再多他们也不会问,而我也实在不知道了。

望着眼前这颗小小的桂花树苗,它是我见过最小的桂花树,叶子椭圆叶端微尖,叶片边缘有轻轻的锯齿,叶片颜色偏深。就像一件红木家具,显得老成。如此香甜的气味,居然不是配着嫩绿水滑的叶子,我有些迟来二十多年的惊讶。

“我会不会把它养死啊?”我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

“没关系的,养死了我们就再养一棵。”

“可是我不想再养一棵,我就想好好养这一棵。”我轻轻抱了抱他,停顿了几秒,调成了更活泼的调门,“你帮我和它拍张合影吧!”

我伏低蹲在桂花树苗旁边和它合影,作为我和它要好好合作的签约影像。

“好啦,你看看。”他把手机转过来朝向我,打开相册。

这一张看着好开心呀。下一张,再下一张,好的,再下一张——

照相往往要留些余量多拍几张,也从来不会有人在意一共拍了几张。可我这辈子也许都会记得那是三张照片,因为我往前滑到倒数第四张图片时,是他昨天凌晨发送的一张好友申请截图,对方的头像,莺莺燕燕。

东城早秋,湖蓝色波浪里

第三天早上清晨,我轻声起床,另一边是每天复习到很晚还在熟睡的小盒,我已经有些回忆不起来昨天是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在朋友家借住了下来。

一个月之前预约了今天的体检,推开房门,北京早秋的空气突然给我叫了个醒。早上七点,另一位室友正盘着腿坐在窗户前。

十八岁之后,我辗转生活了好几个城市,绝大部分时间在北京度过。可直到最近几年我才逐渐回想过往那些城市的场景,似乎只有北京的秋天,真正衬得上那句“秋高气爽”。

早晨窗外的那片天空颜色均匀,是带些透明度的青蓝色,色浅但透亮。因为背光,客厅里的一切都像是有一层黑色遮罩,只有每个物件的边缘微微泛着亮光。

椅子上的室友动了动,松松筋骨,往窗台边探了探头。她在窗台架了一部长焦相机,那是她的探测器,想赌赌运气在镜头里逮住一只早起的鸟。

这是东城胡同里一栋难得的楼房,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一栋家属楼。所以望出窗去,是一片片推开的平房屋顶。我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在这里看到过傍晚平房渐渐升起的炊烟和参差亮起的暖色灯光,可是像这样的清晨还是第一次。我突然发现,不少屋顶用的都是湖蓝色的波浪彩钢板,这么看过去,像是一股股海浪像北边的天空冲刷。

离出门的时间还早,我站在窗前。

猫在这些蓝色屋顶上散步是当然了。一只中等体型的橘白“嗖”地闯入屋顶角落里的一片菜园,在几个南瓜之间翻滚,旁边的几排大白菜也时不时得遭点殃。

镜头往右微微一偏,一个黑色人造革的破旧沙发非常自信地坐在那里。而连着这个破旧沙发的那片空屋顶,突然变得像一个复古客厅,挂上灯球就可以假扮成一个空中舞厅。灯灭时,是四面蓝绿色卫生墙围成的客厅,桌椅板凳已经摆了出来,马上就能开饭了。灯亮时,是一群小镇青年人的迪斯科舞厅,舞姿变扭生疏,但是也没谁多不好意思。更晚一些散场时候,胡同里的狗偶尔高叫两声,穿过脑子里还在回放的舞厅音乐,击打两下还在余震中的心脏,该回家了。

这个房子是我帮她们找到的。在她们住进来一段时间后,我曾经问过小盒,住在这里来还满意吗?毕竟房子实在是小一些,她和两位室友的诸多物品挤在一起,每个架子上的“罗汉宝塔”都有些摇摇欲坠之感。周边也称不上有什么小区,所有门脸都窝在胡同巷子的犄角旮旯里。

她从来不驳人面子,所以每当她说“我很喜欢”时,我总是有些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让她更开心了一些。

直到后来,我刷到她的新动态,说在新搬来的胡同里的发现了一家回忆唱片店。照片里是一个刷了清漆的刨花板木格子,横七竖八塞着13张CD,正面冲着镜头的是红发的孙燕姿——“完美的一天”。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出发去体检了。在一些个人灾难发生时,这个世界像是有一种保护机制,让其他一切如常运转。这像是一种慷他人之慨的仁慈,让你觉得,如果你想让自己相信没有发生什么,好像也完全可行。

我只是有一些迷茫。体检完之后要不要回家休整一下,还是直接去上班呢?我还在尝试重新定位我和那个家的关系,因为在未来很长的时间里,那里都只会属于我一个人了。

是那个院子,总被月光照亮

里里第一次给我展示她的植物天赋,还是九年前在她新婚的房子里。那是靠近朝阳大悦城的一个精装房,对于刚刚开始工作的我来说,同龄的她已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种体验过于遥远,以至于我甚至没有丝毫波澜。

那个90多平的房子没有正式的阳台,所以她把所有植物都摆在了客厅那扇极大的整面落地窗前。她走过去,在一整面绿植里找出一缕缠绕盘旋的枝蔓,指着一个枝丫说,“你看,这里有个花苞!”

视线背光,且当时的我对于植物一无所知,四处追焦都实在是找不到那个花苞。

“这里这里,”她用两只手做出一个取景框。

太小了,就像一个微缩模型。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又独具慧眼,在这么巨大的世界里发现它,还如此兴奋。

后来,他们俩把房子卖了,加了些钱置换成了五环外的一个一楼大户型,让她下定决心的是那个充满想象空间的小院子,以及那个足足二十多平的厨餐厅,让这对料理厨王夫妻疯狂施展魔法。“我们就打算这辈子住在这里了。”

去年九月,当我遭逢变故无所事事时,又去蹭了顿饭。我和她的人生里总会有一些突然停摆的时候,总会去对方家里待上几天。

那时的院子已经完成拓荒,逐步进化成了一个菜园,当年种的葡萄正在沿着爬藤架向上生长,顶上还有它们的丝瓜前辈已经侧卧撑住脑袋等着看好戏,辣椒种子已经结过第一批小辣椒娃娃,假山石背后躲着一颗已经两岁的半米高桂花苗。

刚刚吃过饭,我们照例打开了玛丽医生,可这次是由我来对她老公进行玛丽医生军训。九月底了,她得赶紧准备今年的秋播。

果然,一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比赛确实不够好看。几个回合下来,挫败的挫败,逢迎的逢迎。这场比赛离“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真是十万八千里。

正当我不知如何结束这场让我情商缺陷毕露的比赛时,里里端着一支仿佛从格列夫游记的巨人国里薅来的蚊香从我们和游戏屏幕之间掠过,给我使了个机灵眼色,“熊熊,我来给他制造一点天然屏障!”虽然她正在平等地挡住了我们每个人。

“我先去把蚊香点上,你待会儿出来!”她把那根半米长一指粗的蚊香插在院子里,招呼我们出去。我顺势放下了手柄,但心里居然还闪过一丝犹豫——真的不把这局打完吗。

“快来看月亮!”还在客厅里磨磨蹭蹭的我上了催促名单。

院子和小区里几棵树的树冠把月亮挡得七七八八,他们俩背身并排站在我前方,我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从树叶缝隙里看出去——那是从千万里外传过来的光。

突然想起小时候,素描老师禁止我们用尺子画直线。倒不是因为怕偷懒,她只说那样的线条生硬又毫无生气,而用手画出的直线,乍看笔直,但视觉柔软,画面里细微的生命力就是如此出现的。那天被树叶裁切得甚不规则的月亮也是这样,乍看像是一盏光洁顶灯,但实际听一听,却静水深流。

如果不是在她身边,我永远不会抬头去看这天的月亮。而即便这天的月亮让我记了一年,我独自一人时,仍然很难记得抬头。

客厅有个巨大的落地窗,暖光会透到院子里来。他们就着光巡视起院子里的植物。

“哇,上一批新种子发芽了,今年的秋播好成功呀!”

“这个月季我们要剪一下了,不然明年要长不好了。”

曾经在我的世界里,人生以天计,以小时计,秒针在我耳边从不停止地滴答滴答。

我从来不期待明天,当下已经有足够多的问题和麻烦,明天难道也要这样过下去吗。几周、几个月、几年以后,这些如此遥远的时间尺度,就像是大雾里的路,要用尽全力勒紧缰绳才能让更多的挫败疲倦晚些来。

那种“以后”,甚至不能称之为未来。

可是在她的院子里,人和四季一同生活,今年种下的三五年就会有些微长成,给月季下的一剪要半年之后才见成效,金桂树苗一定要从南方亲自运来,带着金霞山的泥土。

在她的话里,人总是能活很久很久。

那一刻,站在他们身后的我,只有千万里的沉默被月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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